随意?她怎么随意?大大方方地来个回笼觉?

倪澈顾不上洗漱,先打开柜子换衣服,然后用手指左抓右抓地梳理头发,再开了手机前后左右照了个遍。

门外传来两人的对话。

“车修好了,给你送过来。”景良辰以专业刑警的嗅觉敏锐地发现了餐桌上吃了一半的披萨和两只红酒杯,他拎起一只跟另一只碰了一下,空杯子发出脆响,“过得还不赖?”

之后他转身到玄关要查看鞋柜,被景澄扯着衣领薅了回来,“管好你的嘴和眼睛。”

景良辰诡异一笑,朝卧室指了一指,转头看到了景澄手腕上的红痕,低声说,“美景告诉我你们两个玩xx我还不相信,原来……咳咳……”

他一抬眼,看见倪澈从卧室走出来,波澜不惊地瞄了他一眼,“早——”

景澄洗漱后,到厨房烤土司、煎蛋、热牛奶。

倪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琴,抬眼看看景良辰,“来一段?”

“我?”

倪澈点点头,“你的琴不便宜哦,想来不至于致人疯癫。”

景良辰一拍大腿,差点儿震得旧伤复发,“算你没猜对!就那个杀千刀的胡医生建议他学学乐器缓解压力,结果弄得我们全都压力山大,尤其四五年前刚开始学那会儿,我操一言难尽啊,真能把人听疯喽,锯木头跟他比都堪称天籁!”

他往事不堪回首似的摆摆手,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还翻来覆去都是那一首,真不明白这玩意怎么可能治病,要命还差不多……那会儿刑警学院宿舍都有打申请换寝室的,我估计顽固嫌疑人听他一曲都能哭着招供了……”

倪澈怔然,“是景澄的琴?为什么医生要建议他学琴?治什么病?”

景良辰听她这么一问,顿觉失言,幸好他这人经常撒谎露馅,反应迅速地往回找补,“胡医生是我们家一朋友……那会儿我奶心脏不好,所以……建议她多听听音乐……”

“所以……你奶奶不是听京戏评剧或者英雄赞歌,而是听景澄的夺命弦音?”这是怕心脏病不发作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外面妖风肆虐哇,多吃点,防吹跑!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4)

“其实……后来练好了也没那么难听……”景良辰见景澄端着早饭从厨房转出来,赶忙转移话题,“饿死我了,吃饭吃饭。”

倪澈摇摇头,“你真是我见过的人里脸皮厚度与撒谎能力严重失调的一位。”

“彼此彼此,你也是我认识的女人里外表和内心反差最大的一只!”景良辰捏了下景澄摆餐盘的手腕,自觉扳回一城。

景澄反手将一块吐司塞进他嘴里,烤糊的硬边儿差点儿将嘴唇剌出一道口子。

倪澈一手捏着煎蛋吐司,一手举着手机看信息,“瞿美景,约我逛街买衣服……这是第三次,之前太忙没空陪她……”她将手机从面前拿开,盯着对面两位男士,“我没失忆过吧?她好像跟我很熟……我怎么感觉才跟她见过一次面而已……”

景澄笑意不明地闷头吃饭,没有要解答的意思,倪澈只好将目光转向景良辰。

后者果然不负众望,不屑地嘁了一声,“小丫头片子嘛,总会对那种什么跌宕起伏,死去活来的爱情故事很感兴趣……七年前那会儿她多大?”

景良辰掰着手指头一顿数,“十五六,对,十五六,中二病发作期……天天拉着我打听你俩的故事,不给她说吧,她不依不饶地问,给她说吧,她边听边抹眼泪……可折磨死我了!”

“对了,”景良辰抬手一指景澄,“当年他偷偷跑出来找你,活动策划是我,但调虎离山的是瞿美景,这丫头装病装得超级像——”

景良辰搁下奶杯,刚讲出状态来,忽听旁边景澄插言,“愿意去的话就跟她出去逛逛,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今天得加个班,家里有零食,你可以在客厅看电影。”

巧克力、牛肉干、电影,外加卧室里对着电脑的一截木头,倪澈打了个激灵,连忙晃着手指给瞿美景回复了一个ok。

***

两人约在离这不远的shopping mall,倪澈到的时候,瞿美景正站在一爿彩妆柜台前面挑唇膏,明艳艳的一身红裙配着一只白漆皮斜挎包,十分显眼。

“哪个颜色好?”她两手分别举着两支在倪澈看起来颜色近似到难以区分的唇彩,期待地看向倪澈。

“都挺好……要不就都买了吧。”从前倪希仪也喜欢拉着女儿逛街,倪澈不太喜欢往脸上涂涂抹抹,对衣饰的审美偏好也过于简洁,于是经常给出这种不负责任的建议。

“有道理!”瞿美景雀跃地接受方案,跑去刷卡付账。

“这支送你,”她从sa手里接过小提袋,掏出其中一支塞给倪澈,“医生平时不许化妆吗?你的脸型偏小,皮肤又好,化个裸妆肯定再美十倍,迷死我哥。”

倪澈感觉眉尖儿抽了抽,“我真不太画,送我浪费了。”架不住对方过于热情,只得收下为敬。

瞿美景比倪澈小三岁,感性活泼,加之对倪澈由来已久的好感,十分容易相处,俩人不消一会儿就熟络起来。

“你跟我想象中还不太一样。”坐在星巴克的卡座里,瞿美景啜着冰摩卡盯着倪澈看。

“你把我想象成什么样?该不会是那种……”倪澈脑海中浮起一个远古琼瑶痴恋剧悲情女主的形象,不觉起了层鸡皮疙瘩。

显然被她猜中了,俩人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笑起来。

“倪澈姐姐,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小时候大概女生都有悲剧情结,听到看到什么肝肠寸断的故事就掏心掏肺地哭一场,好像发泄。不过那些年看着我哥一点点熬过来,觉得现实和故事完全不是一回事,以后再不想看be了……对了,我工作之余还写文,你看网络小说吗?我正打算架空个时代和背景,把你和我哥的故事写出来……”

倪澈刚想说什么,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崇安。

“二哥,我明天回去看嫂子和小新。”这还真不是敷衍,身边的购物袋里都是买给他们的礼物。

听筒里沉默一阵,“不是催你回家的,小澈,回来医院一趟,内内可能不行了……”

倪澈怔然,崇安那边已经挂断了,她好一阵才看到瞿美景晃在她面前的手,“你没事吧?”

“没事,对不起,有个熟人病了,我得马上回医院一趟。”

倪澈没开车,瞿美景取了车送她,觑着她一脸沉重,小心地问,“要紧吗?是很亲近的人?”

亲近吗?好像也不算。

从前她和内内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有次她故意吃了内内买来放在冰箱里的芒果蛋糕诱发了哮喘,惹得对方受了牵连,被倪希仪好一通发作,唯独那次,连大哥都没帮她说话。

倪澈知道她肯定委屈得要命,不是因为受冤枉,而是倪泽也因为心疼自己误会了她。

倪澈作为始作俑者,却并未感觉到太多的负罪感,她有时嫉妒她总是缠在大哥身边,分走大哥对她的宠溺。虽然她的初衷并非为了构陷内内,却也有种恶作剧得逞的愉悦感。

内内身世卑微,是倪泽从风月场所里捡回来的一个雏儿,倪大少鲜少动这种恻隐之心,偏偏就这一次,遇上了内内这种死缠烂打要报恩的傻丫头,刀山火海里都要跟着他。

倪泽被她缠了好几年,缠得习以为常了,便将她一直带在身边,很多事情也不瞒她,渐渐养成了心腹。

内内对倪泽惟命是从,令行禁止,从不废话,如果倪泽让她去死,她大概都会连个原因也不问就立即找面墙一头碰过去。

但倪泽对她始终还算不错,给她住处,管她吃喝,甚至还愿意送她去念书。内内也投桃报李,一直跟在倪泽身边帮他做事,是以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没少参与。

倪希仪高门贵女出身,半点看不上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孩,倪泽却在母亲面前始终待她如常,甚至拒绝过一两次门当户对的联姻。

如果没有七年前那场变故,倪澈觉得她凭借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也许就成了她的大嫂也说不定。即使不成,也从未见她在乎过名分,私底下倪泽那帮兄弟也是喊她大嫂的。

然而现实是,内内在逃亡当天,开枪重伤了两名警察,被捕之后对一干罪行供认不讳。她大概是绝望了,倪泽死了,她期待一场极刑送她到他的世界里去,对没有倪泽的人生再无留恋。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内内大概真的可以如愿,可崇新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以一个细小而蓬勃的生命形态附着在内内的身体里,将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法律规定,审判时正在怀孕的女人,是不能被判处死刑或死缓的,于是内内被判处了无期徒刑。收监之后,她主动断绝了同所有人的联系,直至孩子出生,被交给了崇安抚养。

不亲近吗?她是她亲侄子的母亲,说是亲人也不为过。

倪澈穿过急诊大厅人满为患的走廊,并没留意到瞿美景一直跟在她身后。

急救中心的走廊里站着三名身穿制服的狱警,两男一女,崇安看见倪澈立即迎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在抢救,淋巴癌晚期,转移得到处都是,大概是不成了……”

倪澈眼眶一红,站在不远处的韩如丹紧紧拉着崇新的手正往这边张望,崇新的小脸上一片茫然,大概是被从课外班直接接过来的,身上的跆拳道道服还没来得及换掉。

“我先进去看下。”倪澈朝狱警出示了工作证件,被急诊同事引了进去。

童潜看见倪澈进来,登时一怔,他转来急诊已经有段时间了,这边工作节奏极快,两人好些天也难得碰上一面,却没想到在这儿遇见。

倪澈像是没看见他,直接朝内内走过去。

病床上的女人短发枯槁、骨瘦如柴,已然没什么生气了,倪澈拉住她的手,“内内——”这好像是她有限次称呼她时最温和的一次。

也许是突然听见有人用这个昵称叫她,编号为6794的女犯缓缓睁开眼睛,好一阵才调整好焦距。她盯着倪澈,惨淡蜡黄的面色渐渐冷硬起来,奈何自身的体力和精力都有限得很,难以回应一个足以表达心绪的表情。

“我带崇新进来给你看看。”倪澈俯在她耳边说。

内内僵死的眼神突然闪烁起来,有期待,有激动,有愧疚,有畏惧。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十分不满意自己现在的模样。

倪澈抽出湿纸巾帮她仔细地擦了脸和手,又细致地帮她拢好散乱的头发,掏出瞿美景送她的那只新唇膏,精心地帮她涂在毫无血色的唇上。

做好一切,倪澈将崇安一家三口叫进来。四大一小五个人一时间无话,这大概是史上最平静、最浪费时间的最后一面了,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崇安将躲在他身后的崇新硬扯出来,对内内说,“这小子,平时活泼得很,没这么害羞的。爬墙上树一把好手,饭量快赶上他妈了,就是不爱长肉……”

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亲妈”在这儿,崇安说着说着顿住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学习还成,老师都夸他挺聪明的……”

崇新被推到人前展示,又是这么个病气沉沉的陌生面孔,一时有些懵,又借势蹭到倪澈身后去,轻轻喊了声小姑。

倪澈也不知该如何对孩子解释目前的场面,见内内一双眼睛不舍分毫地盯在崇新身上,极力维持着一个正常的表情,又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也许许多年之后,崇新会忘记今天这特别的一面,他与亲生母亲一生中唯二的见面,一次是他生,一次是她死。

可之于内内而言,这大概是她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念想和不舍,这么多年她可能一直都在等待和期盼着这一天,是以无论如何病重都拒绝接受治疗。

“去吧,”内内的嗓音低沉沙哑,“带孩子出去吧。”

韩如丹此时突然转身,蹲下来对崇新说,“儿子,喊妈妈。”

崇新愣了一下,还是听话地叫了声“妈妈”,韩如丹拉着崇新的手再没看内内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仰在床上的内内忽地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即便那声妈妈不是对她喊的,但她到底从自己儿子的嘴里听见了这两个字,在她并不漫长也不愉快的有生之年里。

“崇安,你先出去。”内内平静下来,看着倪澈。

崇安看了一眼倪澈,倪澈冲他点点头。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内内两个人,内内抬手用手背蹭掉了唇上的嫣红,晕开的唇彩血一样挂在她唇角。内内朝她伸出手来,一把死死地拽住了她递过去的一只手。

她的指尖用力抠进倪澈的手背,脸上是决绝的恨意,枯目圆睁,态若癫狂,“倪澈,倪澈,记得吗?他就死在你面前,他那么疼你,是你害死他的……”

内内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大,喉咙里咯咯作响,不似人声,继而歇斯底里地喊道,“我诅咒你,永远没人疼你爱你,你爱的人都会死在你面前,诅咒你一辈子无依无靠、孤独终老!”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5)

这句诅咒仿佛一张定身符一样将倪澈定在原地,直到身后呼啦啦冲进一堆人,七手八脚地将她从那只枯瘦半僵的手掌中解救出来,半推半扶地送到门外,才逐渐转醒过来。

身后的内内被一张白单蒙过头顶,诀别了她三十几年的短暂人生。

没有人知道她出生之时是否有人欢笑,也没有人为她的离去掉哪怕一滴眼泪。

倪澈眼前晃动的都是一张张或疑惑或焦虑的面孔,有的她认识,也有的不认识,“我……没事。”

她这才看见瞿美景也在面前,心里纳闷她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童潜,麻烦你帮我送她回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