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雅彤倏地起身,连外裳都还没来得及套上,便急匆匆就要出门,好在苏嬷嬷及时拦住了她,并使唤青梅从屏风上取下外裳和披风,轻柔地替她穿上。

苏嬷嬷边穿边在她耳边唠叨着:“郎主那边有李嬷嬷和红梅她们侍候着,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娘子再过两年便要及笄了,这急躁的性子要改一改才是。”

若是前世里,沈雅彤定是极不耐烦她的话,而经历过一世的死生颠簸后,苏嬷嬷的话仿佛是寒冬里的一股暖流,仔细护养着她那捧早就被寒透了的心。

直到苏嬷嬷将将替她穿好外裳与披风,她依旧沉浸在这暖流中,神情也变得呆滞了些许。

苏嬷嬷以为她不耐烦了,只好忍去满腔的唠叨,话更柔和了,“奴同娘子一道去。”

沈雅彤收回神思,乖巧沉默地点了点头,便任由苏嬷嬷虚虚地搀扶着,往沈平昌的院子赶。

沈平昌对沈雅彤的母亲白氏很是爱重,听苏嬷嬷说,当年为了迎娶白家五娘,他几乎散尽家财为白氏建了这么一座院子。

因是白氏喜欢梅花,便取名梅香苑。

府上那些贴身侍候的侍婢也都被以“梅”赐名,她身边便有三个,青梅、秀梅、烟梅。

自白氏去世之后,沈平昌一直着人料理着梅香苑,院中嶙峋的怪石、花草陈设,都几乎与白氏在时一模一样。

梅香苑统共两进,虽不大,但却十分精致,特别是照壁上雕刻的一片梅花林,简直栩栩如生仿佛活了一般。

听苏嬷嬷说,照壁上那片活灵活现的梅花林乃白氏亲手所画,沈平昌亲手雕刻。

这便足以证明沈平昌对白氏的爱重,远胜过于他们这些子女了。

人这一生总有一个“最”字,沈平昌的“最”落在了白氏身上,而前世里,她的“最”字落在了韩宿身上。

沈雅彤苦涩一笑,两人经过照壁,穿过院中梅林,随着苏嬷嬷直入内院。

院外围着好些侍婢奴仆,他们脸上个个面露喜悦,甚至有几个小厮竟是喜极而泣。

其中有一个暗里纹绣直裰的男子,立在人群中央,原本端正的发髻此时也被歪歪地耷拉在一旁,他时不时地焦急往屋子里望,又时不时地低着头,也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有人说了句三娘来了,那男子迅速直起身,直到确认来者,便匆忙走进前来。

“三娘,你总算来了,你快进去瞧瞧。”

饶是院子里时刻飘着药味儿,依旧未曾拦住迎面随风而至的淡淡酒味,沈雅彤神色一滞。

白氏生了三个孩子,长子沈骜自沈平昌不爱打理家世以来,便一头扎进沈家的生意里,去年年初还在京都盘下了一家铺子,而今远在千里之外。

次子沈峰,没有沈骜那般决绝担当,也没有祖上的诗书情怀,高不成低不就,仗着家有父兄,便整日里遛狗斗鸡,整一个纨绔。

前年沈平昌给他说了门亲事,想着成了亲他会有所收敛。

对方是禹州杨家的小女儿,沈家与杨家也算得上是世交,虽然沈峰看起来一无长处,但看在沈平昌的面子上,还是将女儿嫁了过来。

成亲之后沈峰也果然有了些改变,不再无所事事当个自由纨绔,而是开始学习算账,但好景不长,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过半年他就熬不住了。

杨家女儿是个处处要强的性子,当初沈平昌就是看上了她这个性子,才想着求娶她进门以好好管束沈峰。

可她见自己如此努力丈夫依旧扶不起,头脑一热便三天两头在院子里与他闹,惹得沈府几乎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鸡犬不宁。

看眼前二兄的模样,沈雅彤断定,她的这位二嫂嫂定又同他大闹了一顿,府上并未如往常般鸡犬不宁,想来二嫂嫂应该收拾东西回娘家了。

而他这般小心翼翼地不敢进屋子,也定是不想平白给沈平昌添堵。

沈雅彤来不及同他说道,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边神色匆匆地穿过人群,径自入了沈平昌的卧房。

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冲鼻而来。

白氏去世后的好长一段时日,这屋子里便被一股难闻的药味浸泡着,这会子再度闻到这种药味,她竟没觉得陌生,倒是莫名觉着一种踏实。

不为别的,能用药,说明药有用武之地。

“阿耶!”沈雅彤见着躺在病榻上睁开双目的男人,失声喊道。

沈平昌虽白着脸,见着她来,双眸满是慈目,甚至还要试着动一动身子要坐起身来,以向女儿证明他真的没事。

可在场众人不是傻子,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被削一层皮阎王哪里肯放人?好在一旁侍候的李嬷嬷眼疾手快,直接将他按了回去。

“郎主好生歇着,奴下去瞧瞧药熬得怎么样了。”

李嬷嬷是沈平昌的乳母,再过三年便六十了,原本早已在庄子上安享晚年,听闻沈平昌出事,她连夜坐了马车赶来照顾。

没办法,沈家长辈早几年间相继去世,沈平昌又不肯再娶,闺中的三娘年纪尚轻,唯一的儿媳还被不争气的二郎气走了,能好好照料他的也就只有她这把老骨头了。

这会儿沈雅彤的披风已经被除了去,她在病榻旁的小榻凳上坐下,满目担忧地问:“阿耶,可还烧着?”

沈平昌今年刚满四十,本是壮年,可这满头华发与满脸褶皱,却根本看不出他真实的年岁。

自懂事起,这个父亲在沈雅彤眼中便疲态尽显,一如在世上苟延残喘的蝼蚁,而今如此大难,他仿佛更老了些。

就连快六十的李嬷嬷看上去都似乎比他年轻些。

她心里一酸。

沈平昌却温柔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小手,宠溺般说道:“纳兰医生说了,只要醒转便没事了,你莫要替为父担忧,瞧瞧,这小脸皱得,都长褶子了。”

沈平昌的话仿佛一块巨石,将她刚刚搭好的堤坝瞬间压垮,源源不断的委屈、不安、愧疚甚至对温情的渴望如洪水一般,冲溃了她内心大大小小高筑的城池。

就连最角落里的最不起眼的茅草房子都没放过。

温热的泪水顷刻夺眶而出,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在了沈平昌附在她手上的手背上,瞬间湿了一片。

沈平昌从未见过自家女儿哭成这般的惨样子,一下子也慌了,慌忙忍痛起身,没来得及寻帕子,便扯起袖口极近轻柔又笨拙地为她擦拭泪珠。

像是在呵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他边呵护着边哄着:“乖彤儿,莫要哭了,阿耶保证以后多长几个心眼,不让歹徒们有机可乘,好不好?”

“我们彤儿今日定是招惹了湘妃娘娘,要不这泪怎么总也擦不干呢?要不为父去寻些竹子来?”

沈雅彤才刚释放了压抑了近一个月的情绪,竟被沈平昌这三言两语给逗笑了。

眼泪搀和着笑,在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同时绽放,活脱脱像是一朵雨后的芍药花,惹人怜惜又讨人喜欢。

沈雅彤任由他抹去泪水,只撇着嘴不满道,“阿耶怪不会比喻的,湘妃娘娘她最后投了江……”

沈平昌哄道,“所以咱们彤儿今后轻易可莫要招惹她老人家。”

屋内的气氛终于缓和了好些,沈雅彤脸上的泪水也被沈平昌的袖口擦得七七八八,她终于正色道,“阿耶,伤你的,可是海盗?”

沈平昌的神色一顿,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嘱咐随行人员,不许向家里人透露遇袭情形的一星半点,可自家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怎么还是知道了?

难不成是他身边有人同她泄了消息?

到底是谁?

病中神色比平时总要钝上几分,就算沈雅彤是瞎子也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于是她解释道,“儿虽比不上阿耶的博闻强识,但一些常识还是知晓的,纳兰医生说,阿耶的伤口是因为锈渍侵染而引起的高烧化脓,而北海海盗出了名的三年不出海,出海吃三年。刀剑常年不用必定生锈,就算花时间磨了锈渍,也保不齐会有残留。”

沈平昌苦笑一声,到底还是瞒不过啊。

“彤儿,切记,以后钱财千万不要外露。”

“阿耶以为,那些海盗只是因为瞧上了阿耶从海市带回来的财物?”

沈平昌道,“同我一道去海市交易的几个商人,也纷纷在回府途中遇袭,我算是运气极佳,孟二娘子又及时出现,这才得以捡回一条命,他们却是没有这么好的命了。”

他停顿了会儿,转而看向她,“彤儿怎知阿耶会在途中遇险?”

这话直接将沈雅彤快要吐出来的疑问强行堵了回去,她竟还觉着有些心虚。

难道让她说,她重活了一世,知晓他会在从海市归来途中遇险?就算说出来,阿耶也会将她的话当做小孩子异想天开的戏言吧。

她正了正色,道,“自阿耶出门后,儿夜夜惊梦,总睡不踏实,后来梦见了……”

“梦见了阿娘,阿娘穿着绣着腊梅的广袖长衫,立在梅香苑里的照壁旁,虽看不清楚样貌,但儿知道她便是阿娘。”

只三言两语,沈平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暗淡了下去,沈雅彤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边继续,越说越相信自己的说辞,“阿娘说,阿耶有难,所以儿醒来便去了龙威镖局,本想寻孟大郎君帮忙,恰逢孟二娘子回来了,她听闻此事,二话没说便要前往壶镇搭救。”

沈平昌的神色变得极近温柔,那双凤眸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他微微颔首,“你阿娘确实喜欢穿那件绣着腊梅的广袖长衫。”

往日的美好与佳人一下子涌入脑中,他竟感到有些鼻酸,他娓娓道:“那件长衫,是我用丝织坊的第一架纺织机织就,而上头的腊梅,是她亲手绣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喜欢。”

他回过神来,“她还说了什么?”

沈雅彤继续编着,“阿娘说完便走向照壁,没入其中不见了。”

他也时常梦见她,也是那件绣着腊梅的广袖长衫,在梦里,她时而斥责他不好好教养子女,时而又是年轻时的娇羞模样,活生生的,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彤儿乖,阿耶有些乏了,你先回去,让阿耶睡会儿。”

沈雅彤有些愧疚地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白氏并不是个时常能提的人,倒不是说她是什么不能提的忌讳,而是整个沈府上下都知道,沈平昌为了白氏做了多少难以想象的事。

像修建院子、十几年如一日地将院子保持成白氏走之前的样子等这样的事都是小事,每每提及白氏,他定会昏睡个七八日,诸事都不管。

眼下他重伤未愈,为了避免他到处折腾,沈雅彤也只好使出这一招,也好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好在他只伤了左手,若是像前世里那样伤及心肺,虽也保住了性命,但也留下了病根,岁岁年年的折磨,不知要折他多少寿命。

人命何其宝贵!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苏嬷嬷原本想出言提醒,府中上下谁都知道他们那位家主念及先夫人时会做什么,但念及她年纪尚轻还不懂事,也只好将提醒的话咽了回去。

“三娘出来了?你阿耶可安?”

刚走出梅香苑,沈雅彤便迎面撞见了两个人,正欲入梅香苑探望的二婶母汤氏以及她最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沈府的二娘子,沈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