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龙城黑脸,语噎。

事情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此后秋去冬来,戴郑二人再见面,便不复从前那般自然。下元节过后,府上来了好消息。说戴母终于托到了合适的人为戴龙城去游说顾家家长。最终那吏部郎中顾大章松了口,说可以先见一见戴龙城本人。

虽然,顾府给的只是一张寻常的筵席请柬,只给了一次非正式的见面机会,但戴府上下如过年般喜庆,每个人眉眼中都荡漾着得意和自豪,仿佛立即就能攀上、已经攀上了东林党官员这门姻亲一般。

盛况之下,几何心情愈加低落。外面红红火火、笑语萦绕,更显得自己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她实在不能在府里为戴龙城的好事强颜欢笑,闭门不出又惹得府内丫鬟婆子肆意猜测,说表小姐情绪低落,痛不欲生云云。眼不见心不烦,几何遂每日里换了男装,自己出门游荡。反正日本国女人的清誉都让她糟蹋了,她索性糟践到底了。

时逢盛世,四海升平,几何游遍了京师最繁华之地。东西四牌楼、正阳门大栅栏,近日又转到了钟鼓楼。那钟楼之东南转角俱是街市商铺,左右绵延二三里,皆是殷商巨贾列肆开廛。银楼、缎号、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数不胜数。店面皆雕红刻翠,锦窗绣户,有的招牌甚至高及三丈。几何混迹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看世人喧闹嬉笑,觉得自己孤寂的心情好了许多。

望湖亭边,有人群簇拥围观。几何浮生有闲,也信步而去。见数人在叫卖自制的机关宝物,名曰“喷泉”。 卖者称其胜过汉上林苑“激上河水,铜龙吐水,铜仙人衔杯受水下注”之巧,赛过唐代华清宫“有双白石莲,泉眼自瓮口中涌出,喷注白莲之上”之姿。几何闻言更添了兴趣,挤身向前。

此物立于一木架上,旁竖大牌,写明“现银十两,恕不议价”,引得围观者交口议论不已。几何端详了半天,就看出外面那铜缸稍有价值,对其中深奥,也不明就里。

少顷,卖者招揽人群完毕,开始演示宝物。此物件为一铜缸,缸底有洞。机关一动,水便会喷涌而出。先是倾泻如瀑布,后散落似飞雪,最后竟蹿起了一股笔直向上的高耸水流,如神龙出水,如玉柱擎天!此时,突然翻滚出许多镀金木球来!直上水柱的顶端,盘旋其间,许久不落!

人群轰动了!尤其是小孩子,都欢呼了起来!这太神奇了!几何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内只有几吊大钱,这可不是她能花费起的价格,当下只能悻悻收手。可这内中机关究竟是如何设定的?她好奇心痒的不行了……索性就坐在了一旁,盘算着等有钱的主儿来买走时,好一并揭秘开眼。

可是,几何直直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等到伯乐来。反而,还看到了一场热闹。有些个顽皮的小男孩,嬉闹着在放置铜缸的木架子下钻来钻去,一个不小心,将支架给撞倒了!

大铜缸咕咚落地了,囫囵转了个圈,将水洒了个干净!

祸事了!卖家呼天抢地的扑救了过去,孩子们纷纷作鸟兽散,但总有倒霉的,被生生拽住了后腿。

水洒了不要紧,可以再灌,可卖家灌好水后启动机关,却发现那水流不动了!这宝物被摔坏了!“叫家里大人来!赔钱!!”卖货的小厮扯开了尖细的嗓音。

有孩子在手,很快就引来了几个磕头的大人。十两银子啊……这哪儿是一般人家能拿的出的!当下除了赔礼道歉,别无他法。

“赔不起?”那小厮恶狠狠地揪着孩子的衣襟,“赔不起就把孩子卖了!”

“哇……”那些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

几何趁乱凑到了那铜缸前,仔细瞧了瞧,天啊!她竟发现了发条!这可是西洋大钟上的东西!罕见的很!国朝居然有如此高人,竟能将其用到此等小玩意上!想当年就算是她爹爹,也没闲情逸致至此!

“干什么的!”有小厮冲几何吼了起来。

“看看,说不定我能修。”几何陪笑点头,她的手已经跃跃欲试了,很想近距离的研究下……

“真的假的?”众小厮一下围拢了过来,“这可是我们家主人亲手打造的!里面的机关复杂着呢!你若能修好,赏银不在话下!但若是修不好……”

“放心吧,先把水放了。”几何挽起袖子,早已是成竹在胸,迫不及待了。

说干就干。不用一炷香的功夫,几何就将震飞的发条归了原位,她又寻了个细铁丝,略略固定了下,如此,再有类似的震动也不怕了。

众小厮将铜缸抬上,蓄水充满。启动机关,精彩如常。

“哎呦小哥!乃神人也!”众人交口称赞。“来来来,见过我们王大管家,领赏去!”众人热情地向外簇引着。

“这哪好意思……”几何谦让推辞着,这才发现旁边停了一抬绿呢小轿。“敢问你家主人名号?绝对是天工之才啊!”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那是自然!我们家主人嘛……呵呵,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小厮一扭身,竟做了个媚笑的姿态。

几何一身鸡皮地立在轿外,见小厮恭敬上前禀告。片刻,轿帘被打开了,一紫衣老者走了出来。此人宽额厚鼻,面相和蔼,但几何端详着,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哦对……他没有胡须!

老者瞧了瞧修好的喷泉,微微点了点头。“小哥可否留下姓名?”他笑眯眯地开了口。这尾音腔调一扬,几何瞬息就明白过来了,是阉人!这是谁家府邸,竟雇了阉人当管家……

“这……不必了吧……”她干笑,满脑子都是戴龙城对阉党的痛恨鄙视之语,再者京城流窜抢劫的贼人多是一些自宫后却当不得太监的人,连累的她觉得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举手之劳,这厢……告辞了。”她想走人。

“哎?”那老者笑着阻止了,“小哥你今儿是撞了大运了。要说我们家老爷这一手,至今还没遇到过知音呢。”他抬手示意,便有小厮端上来一大锭整银。

“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几何连连摆手,这东西就卖十两银子,她只是修理下,岂能要翻倍这么多!

“就收了吧。”老者又从怀中取出一名刺,“这个请一并拿好,我们家老爷爱才心切,你有此能,他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举手之劳,本没想着什么来着!”几何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留着吧,”老者淡笑着将名刺塞到她手中,“记住,甘泉街。若是没出路了,别忘了来投。好生考虑下吧,静候大驾光临。”

回到府上,几何才将攥在手中的名刺翻过来。

五个大字,直晃的她眼疼。

——“奉圣夫人府”

作者有话要说: 1、唐朝香囊:唐代香囊以前出土不多,不过以前人们都称其为“熏球”,而法门寺地宫《物帐碑》明确记载其为“香囊”,则更正了以前考古定名的错误。同时,我们也明白了“安史之乱”后唐玄宗从四川返回长安,让高力士到马嵬坡寻找杨贵妃尸体时,“唯香囊在”之香囊可能不是用香料和丝织物缝制的香包,而是以金银制成的熏香器皿。

2、几何炸弹原型及配料为《武备志》记载,略减。

3、下元节:农历十月十五,为中国民间传统节日。亦称“下元日”、“下元”。下元节的来历与道教有关。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官的诞生日分别为农历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天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下元节,就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俗谓是日,水官根据考察,录奏天廷,为人解厄。冬天节日不多,以至于这节日我每文都用过……哈。

4、那个用铜缸做的精致喷泉,猜出是谁做的吗?哈哈,就是那人在历史上真实的原创啊。

5、奉圣夫人:皇帝滴奶妈客氏。客氏在朱由校做皇帝期间,作为一个乳母所受到的隆遇,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每逢生日,朱由校一定会亲自去祝贺。她每一次出行,其排场都不亚于皇帝。出宫入宫,必定是清尘除道,香烟缭绕,“老祖太太千岁”呼声震天。曾被弹劾而被迫逐出宫,但天启皇帝离不开她,若失魂魄,不食者数日。不久,又把她召回宫中。

☆、风云突变

冬天来了,几何的心情也随着日光的孱弱渐渐黯淡下来。

——戴龙城和顾家走的越来越近了。虽然在那次筵席后,顾大章并未明确说些什么,但至少没公开表示反感。不久后,戴府又收到了顾府的请柬,依然是普通的清谈水席。只不过,顾府将邀请范围扩大到了戴府内眷,加上了戴母及三位奶奶。

自从在戴母跟前失宠,几何的月钱也大幅消减了下来。据婆子说,是府里要为四爷及未来的四奶奶筹划婚事,要各房都支持些。那婆子还不忘亢奋地鼓噪着,“就是顾府端着架子呢,要是按照老太太的意思,今年过年就把喜事给办了!二奶奶那边都给采办上了……”

几何无声挥手,木香将婆子推了出去。

冬月一过,第一场雪就落下了。南地的几何尤为畏冷,早早就穿上了厚重的棉衣。幸好她体态清瘦,穿上也不觉臃肿。如此天寒地冻的,外面也没什么可逛的,看着府中四处皆喜气洋洋,几何心情愈加烦闷失落,于是干脆托病,闭门不出了。

冬天的活计少,下人们也懒散些,没事就喜欢三三两两地聚个头,抄着手唠个话。木香有个好姊妹,名唤茯苓,现在戴母跟前伺候着。这茯苓见几何制下松散,闲下来就常跑来寻木香说个悄悄话。

几何乐见如此,对这光景睁一眼闭一眼,也不声张。每次听得这俩人偷偷插上门栓声后,她便会掏出自制的闻金,插在墙壁上,开始窃听起隔屋的动静来。

——这是她冬日最大的消遣了。听这俩丫头肆意八婆,东家长西家短的胡扯,很阴暗,很有趣。

“四爷的事儿到底咋样了?”这是木香的声音。因为伺候着几何,这丫头对戴龙城的事尤为上心。

“顾家还没表态呢,拖着呗,”茯苓的话语有些断续,似是边嗑瓜子边嘀咕着,“要不按老太太的意思早办了,今年过年就热闹了!大爷二爷都回来,再加上四爷的喜事……”

“那表小姐怎么办?”木香还是关心几何多些,“你在老太太跟前,就没听着什么风声?”

“嗨,这个问我就问对了!”茯苓突然来了精神,“就在昨个,二奶奶来跟老太太说了,她给表小姐寻了门亲事。我就在边上一直听着,那男家姓房,好像还是个大官的亲戚,家底殷实的很,酒楼银号都有,哦对,还一表人才的呢!”

“她能那么好心?”木香第一个就不相信,“别是有什么旁的问题吧?”

“瞧你说的,把表小姐嫁的风光,二奶奶也能领一份功劳啊!”茯苓微嗔,“一切都好着呢,只不过是续弦罢了。否则,人家还看不上表小姐的呢……这还多亏了二奶奶许诺的嫁妆呢!”

“续弦?那男家多大啊?”木香话音紧张了起来。

“才二十出头,比四爷大不了多少。”茯苓不以为然地笑了,“不过命有些邪乎,前头连死了两个妻了,嫁来都没熬满月呢。”

“天!不会是八字克妻吧!”木香惊呼起来。

“嘘!二奶奶说日本人不讲究这个,说不定一物降一物呢!”茯苓低低地笑了,“我偷着跟你说啊……你跟着嫁过去,出头有望啊。”

“为什么?”木香诧异了。

“那男家……底下活儿过人啊。”茯苓的笑声低迷的很,“倚红院的歌姬都编出词儿来了,‘房士尨,房事猛,一夜七女不打哽’,据说其物甚伟,凡是当红的娼妓都不愿接呢……你家小姐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的!你跟了过去,开脸做个妾是迟早的事!二奶奶跟老太太说了,寻常的国朝女人可伺候不了这男主儿,换个开化的日本女人,说不定相得益彰……”

几何闻言火起,把身边的茶杯一拂,“咣当”一声,银瓷委地!

很快,隔壁的门就被撞开了,木香惊慌地跑了进来。“小姐您怎么了?!”

“没什么,”几何咬牙平息了下起伏的气息,“给我拿套厚实衣服来,我要出门。”

这个家不能再待了。她还真被那老阉人说上了——“若是没出路了,别忘了来投。”如今还真得考虑下,是否能投靠过去了!她可不想嫁头种马,然后坐以待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外面天寒地冻的,几何着实不想走路,到脚行雇了头驴,打听着甘泉街寻去了。奉圣夫人府太好找了。因为整整一条甘泉街,就只有一户人家。

几何说明来意,递上名刺,那看门人眼光一亮。“外面太冷,这位小爷请进来等着!”看门人手脚麻利地将她引到了旁边一间小房。几何一入门,便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定睛一看,这简陋的门房小屋,此时竟有木炭炉取暖!气派奢靡至此,几何当场震惊,瞠目结舌。

不多时候,就听得外面小跑来人。“这位小爷,我们薛管家来看您了。”

几何有些受宠若惊,她明明是来讨生活的,却受到了如此礼遇,当即赶紧起身整了整衣服,拱手拜过了来人。这管家姓薛,是个瘦老头,一把银须,气质与之前阉人完全不同。问过了几何姓氏籍贯后,吩咐看茶落座。几何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听得薛管家满脸微笑,满口应诺。“咱这儿不讲功名,只要你有一技之长,效忠万岁爷和老祖奶奶,就包你衣食不愁!”

“我只会点匠工活儿……这能行吗?”几何还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怎么不行!”薛管家笑的更有深意了,“郑小哥,您外地人吧?”

几何点头。不明所以。

“不瞒你说,如今就这木匠活儿吃香。皇上——好这口!”薛管家低声指点着。

“皇上?!”几何有些匪夷所思。

“小哥成亲了没?”薛管家突然转了话题。

几何摇头。

“唉……”薛管家竟抚须,叹起了气。

“怎么了?”几何顿时紧张了起来。

“郑小哥,家里弟兄几个啊?”薛管家又问开了。

“还有个哥哥……”几何有些支吾。

“那还凑合,”薛管家松了口气,“你这是王总管亲荐的帖子,前途可不是外面那些人可比的。不过……只有一点,你可得考虑好了啊。若是想大富大贵,这里可得——”他朝着裤裆处,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几何一惊,呆滞当场。“我是来投奔夫人的!”她可没想着进宫!

“哎呦!我们夫人一年也就回家个三次五次的,平素都住在宫里。”薛管家乐了,“若是不想净身,也不勉强你,小富贵也是好生活嘛。你就住这儿吧,我让小厮给你安排下。等宫里的人看过了,也就成了。”

几何稀里糊涂地跟着小厮出了门房,心想这阉党名声不好,反倒没有东林党的清高姿态。这么痛快就留下了?

“郑爷前途无量,将来关照则个!”那引路的小厮态度亲昵的很。

“小哥您太抬举我了!”几何闻言有些惶恐,“现丧家之犬一条,有何前途可言啊?”

“能被王公公看上,那就不是一般的行!”小厮嘻嘻地笑着,“小的秦二,在京城地界熟着呢,若是郑爷日后开府,小的愿孝犬马之劳!”

“什么,王公公?”几何没被他后面那花哨话给带了去,“那王管家是公公?大内的太监?就给我帖子的那个?”她惊愕极了。

“是啊,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太监总管王体乾公公呐!”那秦二更惊愕了,“感情您不知道啊!”

几何疯狂地摇头,大太监她只知道魏忠贤。“他很大官吗?跟九千岁比如何?”

“哎呦!九千岁面上还是王公公的副手呢!”秦二叫开了,“这王大总管虽不像九千岁那样风光受宠有实权,但毕竟是太监中最大的官啊!九千岁是大爷,他就是二爷!”

“天!”几何倒吸一口凉气,她竟然招惹了这么利害的人物!

“郑爷,您看到那些人了吗?”秦二一指矮墙漏窗外,“他们还得等着贵人来选考。您就不用了,有了王公公的帖子,那就是金字通关券啊!”

听了小厮解释,几何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奉圣夫人府外衙常年豢养着上百人,都是全国来投靠的各色人等。最近,府里主要招收手艺人,所以,听闻消息的南北工匠都聚了来……

“这么多人……”几何不由感慨了下,“一天得吃多少粮食啊?”

“所以说,我们夫人可是活菩萨!只要你这手艺是真才实料,就直接送到京师四厂。一进那里,那可就是换了身份,相当于是朝廷的人了,养家糊口是没问题了!”秦二言语间羡慕不已,“像郑爷您这样身怀绝技的就更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