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车子斜着撞上装甲车,落入下面一层公路。

白敬安稳住车身,但与此同时,他们上方的公路再次退去,露出光秃秃的空间。

而他们下面,公路几乎撤空了,主城的繁华区此时变成了一片无比巨大的空洞,剩下的平台上停满了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私军。

在落下的这一会儿时间,夏天抓着恒星火箭炮站起身,掀起车子的顶篷,把那东西架在车顶上。

他拿出口袋里配套的螺丝,焊了个临时炮台——效率一流,不过花了半分钟。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能看到更远处移动和衔接的公路,在尘雾中是一条条巨大幽暗的影子,空洞越来越大,像传染病一般蔓延。

这一会儿时间,周围已密密麻麻围满了车,更远的地方压根没有了公路,整片空间都被封闭和截断了。

白敬安踩下油门,不管不顾地又向前冲去。

他开得很疯,夏天迅速朝前方的装甲车阵射击了三次,中间几乎没有停顿,每一个落点都计算精确。

下一秒钟,白敬安的车子就撞了上去,仿佛冲进一片火海。

粉丝送的厢型车比起权贵的高级货差多了,但他冲得力量十足,毫不让步,而且角度一流,还是把挡住的车子斜着撞开了。

没有了遮挡,高空之中狂风呼啸,撕裂着火焰和公路,所有人都立于深渊之上。

白敬安硬是冲出了一百码,他瞪着前方,那双总是不动声色的眼中烧着一股戾气。夏天很少见他这样。

他们的周围,狂风撕扯着火焰,在繁华的浮空城中,城市轻易呈现出一座深渊,文明的假象退去了,变成一座梦魇舞台。

那一刻,夏天突然意识到,不管他们有怎样的技术和能力,又多么渴望活下去,都是冲不出这个地方的。

前方堵死了,白敬安再次冲出公路。

反重力引擎早挂了,而下方也没有了任何公路接住他们,只剩一片空洞。正在这时,一只公路斜着延伸过来,稳稳地停在他们下方。

车子狼狈地停稳,白敬安把方向盘打回,朝前冲去。

夏天看着那条道路隐隐浮现在坠落尽头,他不知白敬安是否和他一样觉得骨头里都在发冷。

这么长时间,即使他们造成了这么巨大的破坏,那些人用的仍是强力麻醉弹,从没用过致命武器。

这一定得是上面强力和反复下达的命令,才能起到的效果。

他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下城时在浮金电视台征用合同上签字的事。

当时那些人把他锁在一把破烂的折叠椅上,还撕了他唯一的衬衫——因为负责的浮金员工说要“验下货”。

他说,他的“成色”会写到评估报告里,决定他到了上面后得到的资源倾斜和死亡方式。

夏天盯着丢到地上的衬衫发呆,上面都是血,还被踩了好几脚,他心想找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了。

这时,那人在脏污的金属桌上丢了张合同,让他签。

夏天伤得太重,费了半天劲也没把名字签上去——老他妈提示“无效签名”——那人不耐烦地抓着住他的手按了个手印。

平板提示顺利通过,那员工朝夏天点点头,说道:“欢迎入场。”

兰森“但他是我的!”的所有权争论没有成功,一脸不爽地靠墙站着,朝那浮金员工说道:“他会怎么样?”

“死在杀戮秀上。”那人说。

他抬起夏天的下巴,看他的面孔,也让他的身体更多地在灯光下展露出来。他说道:“应该会死得很好看。”

夏天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侮辱,但他没力气反抗,并且已经习惯了。他心想,也没什么,不就是拴条链子,到阳光底下打打杀杀给有钱人看嘛。

但随着他在上城这座噩梦般的牢笼越走越深,他突然开始怀念那单纯死亡的前景。

现在他知道,上城的众神们想要品尝、吞食和吸`吮殆尽的,并不仅仅是生命。

——他和白敬安都明白,事情搞成这样后,如果他俩惨死当场,上城的权贵们应该感到满意。

但那些人不想让他们死。

他们也不介意自己死多少人,就是要活着逮到他俩。

夏天吸了口气,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抗拮剂并不完全管用。

他们的身周,城市深渊反射空洞的天空,这么点儿车子和人渺小无谓,没什么填得平这巨大的虚空。

但他能感觉到白敬安还在身边,在计算通路,翻找火箭炮的弹匣,偏执又不顾一切。一个悲伤的人,经历过任何世上最可怕的事。

最棒的战术规划,顶尖的战士,也是最优秀的反抗军。那么努力地想让事情好起来。

夏天拍拍他的炮台,动作温柔眷恋。

他回到副座上,扯下车子前面的隐形摄像头——他老早知道它在那里——在手里碾碎,把残骸丢到车子外面去。

他又拽掉后座上那个,一样毁弃丢掉。没必要装什么正常和睦、这只是一场他妈的秀了。

白敬安转头看他,双手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

夏天心平气和地朝他说道:“我们出不去了。”

“不行。”白敬安说。

夏天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

“我来开车,制造一些大的爆炸,你找个机会下车,你身上也没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颈。

“他们会跟着我,你找个机会,顺一辆他们的车逃走。”他说,“你的身手——”

“不行!”

“讲道理,小白,”夏天说,“我们没必要两个人都搭进去。”

白敬安瞪着他,这一刻,他眼中的戾气不再是一闪而过,离得这么近,清晰而惊人,他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随时会崩溃。

夏天可以看到他那一刻的念头——他想不惜一切代价往外冲,不管以后的事,死掉或是被这暴虐的力量再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都不管,他必须和他在一块儿。他绝不会再承受一次,他不可能承受再一次了!

“你先走,可以来救我。”夏天说。

白敬安看他的样子像在看个骗子,在关键时刻,一本正经地说某些愚蠢又绝不可相信的东西。

“我知道机会不大,但总归会是一点的。”夏天说道,“宴会……肯定在什么地方,我们有个卫星监控权限,还有路障通行权,你可以找到我——”

他停了一下,后面不知道怎么说,只好朝他笑。

白敬安死死盯着他,前方的车子移动,想在他们停下来这一会儿时间组成一个临时路障,白敬安突然发动引擎,朝前冲过去。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夏天说。

车子猛烈地撞击,擦着将要合拢的装甲车冲出去,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又狼狈地落下。场面混乱不堪,装甲车们正在迅速堵死两侧的道路。

天上,浮空梭挡住了阳光,光线越来越暗,飞梭间隙中明亮的光线投下来,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白敬安是个顶尖的战术规划,夏天知道他早就判断出了局势,看到了那条出路,但是没说。他不接受。

白敬安还想再往前冲,正在这时,他们看到前方一条灰色的高速公路缓缓立起,挡住前路。幽暗深处,更多的道路层层升起,仿佛巨嘴正在合拢。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条公路断裂了,残尸落下,大地震动起来。

中央不可能进行这种操作,这是核心代码的手工直接授权!

灰色的公路亮着各色广告的灯光围过来,一时之间,他们陷入了夜色之中,夏天看到一个巨大的色情广告一闪而过,笼子和项圈清晰可见,背景一片酒红色。

他心想,这真是一个肮脏透顶的地方。

“小白!”夏天说。

“我会去找你的。”白敬安说。

夏天朝他笑得温柔又灿烂,像能撕裂一切污浊的光。

“嗯,”他说,“我等你。”

整个程序并不复杂,只是惊险而已。

在一会儿时间里,周围更暗了,只有火的光,让人想到下城……不,比下城更暗,灯火熄了,大概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纯粹的噩梦世界了。

夏天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他一向都是能弄出大动静的那种人,他们车里不缺炸弹,而爆炸和火焰总是能制造足够的动静。

在一片火光与被全息广告染得乱七八糟的黑暗中,白敬安无声无息地下了车,藏在一处庞大的房屋装修广告牌后面。

在之后的某个时间,他会拧断某辆车中猎人的脖子,藏起尸体,黑进系统,悄悄脱离战场。

他有这样的能力,而夏天要做就是搞出够大的排场,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他擅长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白敬安下车前,夏天对他说:“小白。”

白敬安转头看他。

“要真是不行,”夏天说,“就算了吧。别来了。”

那人死死盯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话。

夏天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白敬安看他的眼神的。

火光照亮他的面孔,如血一般……破碎不堪、失去一切的白敬安,被这个世界逼到了最角落,像把残破的利刃,随时会碎裂,但仍沾着敌人的血,不惜一切地想去守护什么。

他应该曾是个光芒四射、无所畏惧的人,但这一刻,他看他的眼神如此脆弱,带着恐惧,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

夏天知道他想说什么,白敬安想对他说,等他再见到他时……他能不能不要死掉。

能不能活着,跟他回家?

夏天想第一次见白敬安时就对这人感到好奇。

他撩拨他,找他的麻烦,进入他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可能一个人来到上城很害怕,就是想交个朋友吧。

可那人好不容易从过去的黑暗中走出来一点,找到对生活的眷恋,会朝着他高兴地笑了……自己却要离开。真是太过分了。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这年头一个朋友也不该交,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会找到你的!”白敬安说。

“嗯。”夏天说。

白敬安抓住车门,夏天又说道:“小白。”

白敬安转头看他,夏天靠过去,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觉得白敬安在发抖,需要一个拥抱。

但是说不准,也许是在发抖的是他自己。

夏天挪到驾驶座上,看着前方梦魇一般扭曲的道路。

他快速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一边拿起副座上的手雷。

他从未这样相信过别人会为他做什么事,战友间任何的逃避、抛弃和背叛都司空见惯,他对人家也没好到哪里去。世道如此。

但他非常确定,白敬安会不惜代价来找他的。

即使那是不切实际的。

他的车子向前冲去,火光冲天,前面没有道路,也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地方。真是个无处可去的世界。

但小白还有一条路,他心想,至少今天,他的朋友不会被捕获、玩弄或摧毁。

他突然很想回家,想睡一觉,想吃很多甜点,还想躺在房顶上晒一会儿太阳……

夏天踩下油门,车子疾冲出去,噩梦般扭曲与空洞的牢笼扑面而来,他冷静地计算角度,思考那个能造成最大破坏的计划——

这是他所有能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