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夫斯基面前最大的一块辅助屏幕一直停在夏天的脸上,他若有所思地盯着。

和杀起人时的冷酷、决断与情绪化相比,夏天的五官的线条挺柔和,有时几乎显得无害。

现在,他正要在这位新科明星塑造的大方向上,做出一个决断。

他回忆起夏天和白敬安说他妹妹的事——他知道他不想被人听见,但科技在发展,而在杀戮秀上嘛,它会朝着让你越来越没有隐私的地方发展——的样子,那段视频的讨论和购买率都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峰值。肯定代表点什么。

雅克夫斯基又喝了口酒,等到他终于忘记了清醒的感觉,属于总策划的脑子才终于开始转动,考虑将成就或是毁了什么人。如何成就,又怎么毁。

他看着屏幕中,夏天帅气的面孔,心里想,他看上去多绝望啊,他会不惜代价摆脱这个,这欲望像火一样在他身上烧。会毁了他的。

但在毁了他之前,他得成就他。

他势头不错。长得好,身材也一流。而且不得不说,他身上有某种力量。

雅克夫斯基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他像把过度锋利、又无遮无挡的利刃,看着就让人紧张。这种人多半会早早被杀死——他居然能活着长到这么大,简直叫人想不通——但从来无法被忽视。

但如果揭去那层厚厚的绝望、悲伤和愤怒,他大概会是个温柔的人,能去守护什么,会心理安得地穿着睡衣给人做饭,把一间房子变成一个归宿……

这多半是他一厢情愿——他这两天满脑子都是首叫《归宿》的歌,怎么也赶不走——不过这主意感觉上很不错,现在流行治愈系嘛,上城大家都有很多的心理创伤需要抚慰。

他正准备把夏天的策划小组叫过来吩咐一番,突然看到同步视频里,夏天转过头,朝猫头鹰抛了个飞吻。

样子杀气腾腾,肆无忌惮,那表情瞬间让他起了身鸡皮疙瘩。

他不会用“漂亮极了”来形容——虽然确实漂亮极了——那瞬间过于明亮了,气势太强,到了让人觉得私人空间受到侵犯了的地步。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不知道啥时候把椅子往后挪了好几寸。

他有点懊恼又把椅子拉回去,看着屏幕里这个没有未来、沦落到角斗场的罪犯。这种人所有能拥有的金钱和名声都不过是幻象,本质就是个用以取乐的死刑犯。

他们只是总是相信自己足够特别,真的拥有什么,然后拼死挣扎,试图守卫……不过也因为这样,反抗的时候格外吓人。

那一刻,那仇恨与愤怒像一道刺眼的刀光,简直就是致命。

精彩极了,一个明星。

不过他依然要他去当治愈系,最有商业价值的决定是不容更改的。

雅克夫斯基注意到自己的手有点发抖,他也习惯了,是亢奋和酒精的双重结果,他大叫道:“小罗!”

他在屏幕上快速翻找夏天的资料,头也没抬地继续叫道:“用《她吻了他》,加点雄壮的间奏,黄金时段前剪出一段视频来!我要温柔、悲伤和壮烈——主角不用我说了吧?”

他没问是不是有那首歌的版权,肯定有。

他的首席剪辑师一言不发,做了个“OK”的手势,领命而去。

她叫田小罗——也不是原名,她的原名十分平庸,叫出来都会掉收视率——黑色发辫俏皮地束在胸前,长着张娃娃脸,和微整容有点关系,整体打扮都和她的名字风格相称。

和可爱风不一致的是,田小罗极其的沉默寡言,还有严重的药物滥用问题,总把那些色彩鲜艳的玩意儿像糖果一样放在裙子的口袋里,心烦时就吃上一颗。

这能让她永远任劳任怨地工作,不会有情绪问题,不会精神崩溃,或是想起她那个在屏幕上惨死——被对手吊到了城墙上吊了十天,197届时的事,电视台没事就播一下,是那届的招牌镜头之一——的前男友。

至少她说不会想。雅克夫斯基很怀疑,不过反正她也不会表现出来。

而且话又说回来,部门派对时大把地发送迷幻药,就是指望他们能啥也不说,老实干活。反正也解决不了。

田小罗和他一样签的是终身合同,当年进护卫系统时签的,所以特别严防死守,后来才被电视台借调过来。

她的本专业是纳米交互病毒,不过工作合同这事就是转来转去,她视频剪辑的才能显然比在尖端程序上的更受欢迎。而这里可是电视台的核心部门,他们要什么,就有什么。

而且田小罗不是那种普通优秀的剪辑师,她拥有真正的天赋。一种能直指人心的力量。

有时雅克夫斯基觉得是一种痛苦的力量,在音符中燃烧和呻吟,即使是对那些已经被商业性的悲剧、喜剧、幸存和死亡弄得越发麻木的观众,她也能煽动为数不多的那一点情感。

他知道她经常在卫生间里吐,还会蜷在角落里不停给那个死掉的人打电话,她智商很高,但表现得好像真以为她一直打下去,总有一次能打通似的。

但她从不跟人说,活儿也一直做得很好。

他很高兴她不说,因为他也绝对不想谈。

如果医生担心杀戮秀会不喜欢夏天的话,说明他对这节目一点也不了解。

杀戮秀不是一档有羞耻感的节目,他们用整个灵魂关心着唯一一件事:收视率。

收视率决定着合同、工资、资金、贷款……一切,所以你尽可以在镜头前破口大骂。介于有很多人在破口大骂,那就说明这些话反应了群众的心声,于是会受到欢迎,人们会点击收看,为此评论和花钱,是天大的好事。

花环墓场之战由总导演雅克夫斯基亲自策划拍板,然后操刀转播制作的。

洛晴天死时,他在卫生间醉得爬不起来,幸好负责转播的副导是个老手,没把事情搞砸,老板们可不喜欢这样,所以新战役中他打起精神,发挥出了十二万分的才华——当然,在酒精的帮助下。

雅克夫斯基先是和分部的几人连夜开了会,所有人都同意夏天是个可造之材,得立刻开始给他安排大场面。

于是他们在一个小时内就选定了对手,安排了遭遇战。

——杀戮秀从供有钱人玩乐的小作坊发展到现在,已经极度商业化,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在这里,罪犯明星们的生长和陨落都十分快速,这时候你手脚必须得快,以求在最短暂的时间里,最大限度地赚取价值。

作为一个专业出身,奖项放了满柜子的策划,雅克夫斯基操刀转播了整场战役。在他的操作下,战斗壮烈而残酷,却又充满了温柔和悲伤,刚刚播出,便被认为是本届确定无疑的经典。

雅克夫斯基闭上眼睛,努力是值得的,他收到了璀璨而血腥的果实。

战斗的影像仍很清晰,好像黑暗中突然有人亮了盏灯,就算立刻关上,形象也好一会儿在视网膜上迟迟不去一样。

留下的是那些人的愤怒和悲伤,给予了这场战斗灵魂和深度,而人们喜欢真实的东西,那具有力量。

于是会有吸引力,于是会受欢迎,于是有购买率,于是会有钱。

这就是杀戮秀的真谛。

一切都是摊子上的货物。既然打了烙印,丢到了这儿,你便再也无处可去,只是玩具屋子里的娃娃。

他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出路,就好像他自己的生活,或是他首席剪辑师的生活一样,你能做的只是借用各种帮助,尽可能地把自己碎成渣的灵魂拼凑到一起,继续工作。并指望那些幽灵能自己消失。

那时,雅克夫斯基还不知道自己那个醉乡里关于夏天的决定,所引发的一系列疯狂后续,也不知这会是他这辈子做出的最成功决策。

它在上城迅速落地生根,疯狂滋生,建造出一座硕大无朋的恐怖神像。

作为一个造星者,一个命运之神,雅克夫斯基大部分时间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哪,得靠酒精才能思考问题,他无法忍受清醒的感觉。

现在,战场暂时消停了,于是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准备醉个不省人事。这一行,没有酒你是不可能干下去的。

在夏天这支小队不知道的地方,花环墓场战斗的购买次数已经突破七千万大关,仍在高歌猛进,向上窜升。

在外面的世界,这几人已是明星。无数人点击他们的视频,观看战斗过程,在留言区和各种相关的评论,还有人制作衍生产品。尤其是夏天,他的注册粉丝以及相关邮件订阅数正以几何速度增长。

而在现实之中,明星们伤痕累累,行走于血腥的林地,沮丧而悲伤,随时可能性命不保。

他们收集了一些物资,没再理会尸体,离开了战场区域。

毕竟葬礼已经举行完毕,而战斗的声音可能会引来想捡便宜的家伙,还是早早离开此地为佳。

三人花了点时间,找到一处凹进去的大石,一些攀爬植物挡住了视线,让这里成为一个绝佳的藏身场所,进行短暂的休息。

夏天坐在青苔遍布的阴影中,这里的场景让他想起下城,虽然除了潮湿,和他的家乡完全不同,但他总会想到下城。它在他的脑子里,没法摆脱。

他揪起旁边一支水红色的小花,又开始编一支花环,有了经验,编得比上支像样一点。白敬安默默摘了一支蓝色的给他。

“我杀的那个人,”医生低声说,“叫蓝齐。外面一直在说他要结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想和干这行的结婚,也许她就是特别爱他。他还有个铁哥们儿,你们可能听过,挺有名的……也参加了这次比赛,上届他们合作了不少经典场面,但这次没有抽到一个组,三次抽签都没有……不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可能死了,没死肯定会找我们报仇的。”

他声音很低,但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杀戮秀选手们不该交朋友,但老有人记不住,觉得放肆一点人生才有意义。蓝齐就是那种想放肆一点的人,他甚至谈了恋爱……她肯定看到了,看到我怎么杀了她爱的人,还有他最后的眼神,那么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但我总是觉得,这种事不会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的说法,是不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听上去很蠢,肯定有什么更重大的原因……”

他不停地说下去,另两人都精疲力尽,也没力气叫他闭嘴。

接着他还得寸进尺地哭起来,仍然没人有力气阻止他,而且让人想起以前这活儿都是拉铁在干。

周围一片静默,夏天站起身来到外面去,过了一会儿,白敬安也跟了出来。

夏天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找出一小枚苹果,递给白敬安,对方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

就这样,他俩沉默不语地在外头站着,这里更危险一点,但夏天知道他们出来不是想说话,只是不想呆在石头下面,听那家伙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