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广告和预告终于结束,抽签开始,他们的小队迎来了下一轮的新队友。

新队友是个医生,签运实在不怎么样。

这种比赛塞进来的说是医生,其实只会做些基本的包扎和护理,而基本包扎和护理大部分搞杀戮秀的人都会,于是可以算得上杀戮秀最没用的职业之一。

主办方经常会用毫无帮助的职业混淆视听,制造混乱,增加死亡人数。夏天拿到签时骂了句脏话,旁边一个家伙一脸辛酸地跟他说,他该庆幸没抽到个厨子或裁缝。

此时他们正在浮金电视台的阿赛金团体赛节目大楼,听取第199届团体赛的注意事项。

今年是男子赛事年度,作为一桩拿下城罪犯厮杀取乐的娱乐方式,团体赛的男女赛事是分开进行的——不过对禁止强暴帮助不大,尤其是男性赛场这边,性别不是障碍。

第三轮是生存赛。

随机一百支左右的小队将进入不同的赛场,里面有足够存活七或八天的资源,留待争抢。得抢得很卖力才行,因为直到十五天后,大门才会打开,比赛才会结束。

饿死人的情况时有发生,精神崩溃司空见惯,更别提大量的死亡和残疾了。在幕后,策划们还会添油加醋,一旦觉得某人太不活跃,不够悲惨,缺乏戏剧性,便会搞出些突发事件,把他们逼入危机——通常是一场血腥刺激的死亡——之中。

现在,团体赛大楼的第十七座大厅里坐满了休息和用餐的选手,男性荷尔蒙四处弥漫,整栋大楼像个火药桶,四处可见打架斗殴,最终会在开赛前先交待个几条人命上去。

夏天小组的一桌人坐在三号大厅的一处沙发上,喝免费供应的饮品,其中包括大量含酒精饮料,这种东西让选手们放松,也更加容易失控。

隔壁的一桌的一个家伙显然崩溃了,他们四人小队本来只剩一个狙击手,一个厨子,接着抽到了一个裁缝和清洁工,简直就是滑稽剧里的场面。

其中一个家伙摔了酒杯,大喊大叫,一个队友想劝他,结果变成了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大厅窗明几净,装饰讲究,热闹如同菜市场。大部分人心不在焉,也有些在幸灾乐祸,反正没人劝,这类事情很常见,电视里还见过有人现场哭昏过去的呢。

拉铁干掉第十二杯含酒精饮料,大声说他们应该在进赛场后先把医生干掉,行动会更容易,也可以节省资源。

夏天觉得自己应该和隔壁一桌一起哭天抢地,因为大家签运都太糟糕,这家伙说的话蠢得让人不知道怎么接。

“杀队友算谋杀,主办方有规定的!”他说。

“但他很碍事!”拉铁说。

“他当然碍事,不然在这里干嘛?”

“我不明白主办方干嘛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直接开打不就行了吗?”

夏天叹了口气,决定一个字也不跟他说,再说下去自己的智力肯定会受连累的,谁知道这玩意儿传不传染。

拉铁长得很吓人——完全满足杀戮秀里“模样恐怖的杀手”的需求——他身材高大,脑袋像是被砍成了五到六块,又以极不专业的手法组装回去了似的。他人生中的某一段间肯定发生过极为残暴的事,这种残暴到现在还在皮肉、骨头和表情里,让他的动作和表情总有点不协调,脑子也跟不上常人的思路。

夏天知道,这些伤来自于他下城角斗场的经历,他也在那里混迹过一阵,一条三尺长的疤痕现在还深深盘踞在后背上,那可真不是段甜蜜美好的时光。

拉铁一副以参加杀戮秀为傲的样子让夏天心烦——多半是角斗场的人想让他自愿报名,然后拿奖金,于是跟他胡扯的。他受过伤后脑子不好使,就当真了,觉得这真是啥了不得的工作,是他黑暗人生的曙光。

而那个蜷缩在角落新抽到的医生,则是另一个版本的悲剧。

他叫许佩文,一头黑发修剪整齐,身形单薄,脆弱得像根嫩茎,用手指戳一下就会断掉。

他在这里是因为贷款合同下的附加条款。

在上城,这类合同四处可见,依附在借贷、监护、移民、刑法执行等等的规条下面,以保证杀戮秀过程中的血腥和丰盛。于是除了各地的罪犯,主动来找乐子的变态,还有大量因为合同条款身陷其中,脱身不得的类型。

这些人像城市里的另一种罪人,在工作、金钱、竞争和生活本身中失败,沦落进这个赛场,再也爬不出来。

许佩文可怜巴巴抓着杯酒精饮料,试探地朝夏天微笑,想要燃起一点友谊的火苗,夏天无视了他。

他冷着脸又给自己拿了一盘点心,医生结结巴巴地说道:“谢谢,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我最近一直在锻炼身体,我有浮金第三医科大学的学位,我从没想到会去参加杀戮秀,我最近工作出了点问题……”

夏天抱着一盘子纸托蛋糕,专心致志解决食物,别处的桌子只有酒杯,只有他们这桌摆满了色彩鲜艳的小点心。

他招呼侍应生再来一杯酒,心里希望这家伙能闭嘴,他说个没完没了,让他有点焦虑。

那人停也不停地接着说道:“他们要收回房子……我本来以为很快就能解决,但他们说如果不执行附加条款,我的妻子和女儿会沦落到下城去,他们在那地方活不下去的。李先生,我是说我的合同执行人,他说我的合同只有十场,超过就是过度赔偿,我可以去告他们,只要我活过十场,我就能保留房子……”

他不停说着,好像他经过计算,发现自己的情况不是很糟糕,主办方的合同还算宽容,未来则还颇有希望。

夏天很确定他活不过收费赛事的前两场,跟他谈合同的人肯定也知道。不过他不准备说啥,就好像那个跟他谈合同的人肯定也啥都没说一样,可能还微笑着鼓励他的梦想。

他继续滔滔不绝,而隔壁一桌在讨论怎么杀死新抽到的裁缝,能既不违规,又够利索——被讨论的人缩在角落一声不吭——是庞大楼层关于杀戮秀无数交谈的一小部分。

白敬安拿着个小本子,正在上面写着什么,样子像在填一张无趣的用户调查列表。他一身礼服仍然穿得很周正,一绺头发垂下来,衬得面孔有点稚气。但那是一张冰封的脸,早早知道不要指望任何事情。

他如果是在计划杀人……他当然是在计划杀人,不管他看上去多无聊,战术规划干的就是这事儿。而他绝对是夏天见过最沮丧和乏味的阴谋家。

夏天继续解决蛋糕,医生还在不停地说,拉铁和旁边一桌的人搭上了话,问起比赛的小道消息——他们已经商定了如何杀死裁缝——赛程的规划,上一轮的死亡人数,死掉的明星,死掉的普通人,死掉的NPC,死掉的所有的东西。

夏天和白敬安分居于沙发两端,一人手里拿着本子,一人手里拿着点心盘,沉默不语,表情阴沉。等待杀戮开始。

不过等到比赛类型抽签结束,夏天开始觉得医生也没那么糟了。

阿赛金赛制在比赛类型上,同样采取抽签的方式,于是既可能是末世生存,枪炮对轰,也有可能在大宅子里搞奇葩的勾心斗角,或是冷兵器时代的刀光剑影。

这次,他们抽到了中世纪的签。

也就是说,这场秀里没枪没炮没炸药,飞机汽车一概没戏,大家得回到刀枪箭戟的冷兵器时代去。

夏天看着大屏幕上的通知,幸灾乐祸地说:“真想看看那些抽到网络后勤队现在的表情。”

白敬安正在专心看赛程安排,头也不抬地说道:“‘秀前热身’会拍给你看的。”

夏天笑起来,白敬安说的是个秀前的预热节目,读取观看通知时选手的表情,再挑选有趣的做出特辑,从折磨参赛选手的身上找点乐子。你简直不知道这些人能有多无聊。

夏天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比赛开始前他老是神经兮兮,紧张过度,胃紧紧绞成一团。

他想看点什么分散注意力,于是他抬头看备战区的屏幕——正在不间断地放杀戮秀广告——里而正在放一个N区大屠杀里的一个广拍镜头,以做广阔壮观之用。

夏天一阵恶寒,无论用什么镜头,他都能认出那场灾难里的画面,简直毫无道理。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卫生间,狠狠吐了一番。

他湿着头发,阴沉着脸从卫生间出来时,地图已经发下来了。白敬安正冷着脸把纸质地图——大概是为了呼应中世纪主题吧——翻过一页,他是战术规划,得在半个小时内把所有线路记到脑子里,再搞出个大概的计划来。

不过地图也可能是错的,说是因为是中世纪地图,谬误再所难免,自己看运气。

只是虽有误导倾向,官方地图仍会标出一到两个资源供应点,所以还是有一大堆人在苦苦记忆。

拉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焦虑不安。医生坐在角落,正在给家里人打电话,好像他不说话活不下来似的。开始还在说些死前的常见问题,然后居然开始聊电视剧。

夏天坐在角落,不停地咬指甲,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想吐。”

“洗手间在右手边。”白敬安冷冷地说。

夏天表情灰暗地又去了洗手间,在这里还是能听见医生聊电视剧的声音,夏天还真知道这片子,一部讲下城反抗军领袖白林和一个上城权贵之女恋爱的噩梦般的连续剧,他如何填充了她伤痛内心什么的。怎么下面有点什么还行的东西,上城人都要插一脚啊。

他心烦意乱地坐在马桶盖上,盯着瓷砖发愣。医生的语气迫切,带着颤音,好像一旦停下聊天,他就会崩溃,变成一堆破碎的医生渣滓。

夏天又折腾了一番,从卫生间里出来,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流浪狗,一副心智不全、落入虎口的样子。白敬安烦躁地看了他一眼,他连个笑容都回击不了。

他忧郁地在角落里坐下,刚刚吐过实在吃不下东西,于是拿起赛程介绍翻了翻,知道他们接下来将进入赛场大片的树林,手里除了基本工具什么也没有。而这些基本工具还很可疑,只有几把小刀和一壶饮用水,连打火机都欠奉。想生火,钻木取火去吧。

树林里基本没有猎物,你很可能逮了只野兔,拆开来,发现里头是精密电子仪器,连根肉丝也找不着,然后还要三倍赔偿官方损失。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选定一个资源点,从里面搞出点东西。

目前从公布的信息上看,资源点一共有三个,到时参赛的队伍都会聚集于此。在杀戮秀中,这一段俗称为“开场庆典”,会有大量的选手死在这一战上,有时会高达数百人,就是个绞肉机。

他抬起头,然后看到白敬安的后脑勺,那绺头发了起来,实在叫人看不顺眼。

他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心烦地把那绺头发按下去,再顺了顺,保证它呆在原地。

白敬安吸了口气,没说什么,大概在告诉自己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