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罗坐在她家乱糟糟的地板上——她没去上班,她烦死上班了——但在虚拟视野中,她正坐在祭品殿中。

古朴的殿中摆放着无数的剑、短刀、钥匙、试管、枪或炸弹,在昏黄的光线下,无数武器发出如熟透水果一般的光,带着死亡腐败的气息。

在她眼中,这是林林总总的代码,上城诡异、扭曲又极为强大的骨骼与内脏,她盯着看。

她的身后是大片的公共网络,正一片狂热的爆发状态,过滤程序不断闪烁,热点区域像泡泡一样起伏和破灭。那里有无数的火光,还有无数张面孔,上城养育的狂热、冷酷而不惧死亡的人们,热爱杀戮,迷恋毁灭,脸上总带着热烈梦境中的表情。

死亡不过是游戏的一种,未来并不存在,现实黑暗、遥远、喧闹又死寂,散发着腐败甜腻的气味。

田小罗伸手一划,所有的武器——卫星打击、点阵激光、导弹权限等等——全部进入了那片正燃烧着的公共区域。

防卫部系列卫星的权限、病毒代码、浮金集团一百二十个大型武器库的权限……那是无数代码,可以无限复制,是滋长的火星中浇下足以摧毁世界的燃油。

那是在明科夫先生提请审议会议开始前的一个小时。

在这一刻,无数狂热想干大事的人手中突然拥有了足以毁灭世界的武器。

主屏幕中,田小罗能看到主城上方的浮空派对里,浮空电视台杀戮秀策划组一班醉得一塌糊涂的年轻人嚷嚷着要做些什么,激愤像是强行征入杀戮秀的重罪犯,他们在第一时间决定毁掉浮金集团的总部。

这一班人大部分做网络后勤,还有些不是,但无论哪一种,这年头都对如何毁灭自己的世界耳熟能详。

总部如一片巨大的狂欢节灯笼一样在浮空城伸展,无以计数的灯光、流血、广告和特效,散发出黑暗的甜香。如果只有他们几个,肯定不会成功,但在这群人做出决定的时候,上城大概有近两千万个不同的团体做出了同样的打算。

——当然也有人没有参于,无非是因为磕昏了头,或是有更加狂热渴望毁掉的目标。

田小罗安静地看着。

很久以来漆黑幽暗的眼瞳终于点亮,她看着上城无以计数的火光与爆炸,以及其后无光的深夜。

这庞然巨物生命最后的时刻,毁灭之火全数盛放,烟花进入到了最璀璨的顶峰。

虚空沙龙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这里仿佛凭空盛开于虚无中,昏黄的夕阳斜着照进来,海浪声音阵阵,窗外能看到大片盛放的鲜花,永恒地开放。会议室造型是某种色调阴沉的木质,暗金色隐隐流转,有种厚重的奢华。

小明科夫走进来时,第一次没穿正装,穿着他那件印着爆炸图案的T恤。

雅克夫斯基看了他一眼,没出声,沙龙里一时没人敢和他说话。

在五分钟前,一系列静默者导弹击中了路青安家的宅子——这些信息全在网上公开了——此人是浮金集团死亡娱乐频道的负责人,最新消息是还来了一伙暴徒,开始了一场袭击和折磨,准备在网上转播。

这是这年头派对项目的一部分,如上城俗话所说,派对总是要见血的。

这种袭击已经发生了三起,速度正在迅速加快,不过路青安是身份最高的。在混乱的派对中,这种攻击最初充满了针对性,但最终很快变得混乱,人们只是渴望杀死谁。

过了一会儿,雷洛和齐岚几个人和他打了招呼——即使穿了件随便的T恤并且在毁灭世界,他仍旧是“小明科夫先生”,这才是本地不变的秩序。

明科夫先生拿着酒杯,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看他。

小明科夫走进沙龙,一手撑着桌子,轻松地一跳,坐在了主桌上。他的两腿晃来晃去,一边拿了个杯子,倒了一大杯烈酒,喝了一口,眯着眼睛看周围的人,样子很享受。

雅克夫斯基移开目光,心想他真吓人,比他老爸还吓人。

沙龙里一片颓败感,天际阴沉的金色光线照进来,光线璀璨纯净却又黯淡不堪,仿佛极美之物过了黄金时期,正开始腐败与沉降。调光线的人多半很有幽默感。

权贵们仍旧如同在一场开过了头的派对之上闲聊,很多人在说白林的事,说嘉宾秀里所有的非公共视频全变成了乱码,无数凌乱的色彩疯狂跳动,好像视频发现世界完蛋了,决定也一起搞一个狂欢。

——嘉宾秀内部视频都有保密代码,雅克夫斯基想,显然有人直接攻击了相关程序,把视频变成了一锅烂粥。

现在所有含私人代码的文件都有类似的问题,浮金集团的技术员正在忙着修复。就雅克夫斯基最后关注的时候,这班人已经没有多敲出任何新代码,他知道他们干嘛去了,上城的生态给人们骨子里都安装了这样的系统,知道某个时刻,所有人都应当去狂欢。

他知道自己可以离开了,这里没人关心他,但他仍坐在角落,拿着酒瓶,看着上城最核心区域的衰败。

沙龙里,卫星墨正在发呆,向思很兴奋,正跟人说这场杀戮秀是真正的艺术,如此强大,把整个真实世界都吞噬了。

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末日已至,但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惊慌与绝望,雅克夫斯基想他们大概从未惊慌过,在这一片有毒的土壤中开出的病态的花,从不会有正常人类的反应。

“N区大屠杀时我去了现场,”时听文说,他是冰山私保的控股人,“我一直在想,死了这么多人,肯定会有什么神秘和重大的启示,一个答案……“

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外面。

他像是隔着虚无沙龙盛开的花朵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哦,”他轻声说,“看来轮到我了。”

在那一瞬间,他的身影之上仿佛镀上了一层过度的金红,像是烤得太过头焦糖布丁的颜色,这色彩侵入沙龙之中,像一片熟过了头的腐败点,在阳光中蔓延开去。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消失了,雅克夫斯基看得出,那是拟真设备突然毁掉时的一种消亡,光影一片狂暴的闪烁,变得浓烈而失真。接着如同盛放至极点残败的花,色彩凋落了,只把金色晕染得更阴沉了几分。

即使在消失之时,他表情仍旧是安静的,像在看那个他一直等待但并不存在的答案。

雅克夫斯基看了一下新闻,但没找到这次袭击,跳跃的新闻框太多,所有的台全是爆炸与死亡,上城挟着无数的人命、灯火、科技与狂热朝着毁灭疾冲而去,偶尔有一个主持人也一副嗑药过头的狂喜模样,根本就是肇事者。

死亡并未激起太多的反应,对这些人来说,无非是又一桩不太新鲜的游戏结局。

齐下商猛地冲进来,他冲得太猛,虚拟设备留下一团腥红的色彩拖曳在后,他叫道:“夏天的惩罚芯片失效了!”

有几个人转头看他,向思赏脸回了一句:“猜也是。”

“一直说正在修复中,但根本没人在修!”齐下商说,“有人黑了主权限,现在根本进不去!这肯定我们自己人弄的,他权限很高——”

他打开惩罚芯片的列表,不断试按键,异常急切。惩罚芯片选项林林总总,一些变态得要命,雅克夫斯基确定他巴不得都试一遍,不过什么反应也没有。

“还真是不奇怪。”向思说。

“我们得杀了他。”齐下商说,“在所有人跟前杀了他,拍摄死亡场景,奏个哀乐什么的,配上适当的打光和台词,告诉所有人游戏结束了!白敬安——白林!夏天死了以后他会消停下来的——我们必须也杀了他——”

“不会管用了。”齐岚头也不抬地说。

他一直在刷手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杀戮秀决赛上。

“我们去杀了他。”齐下商说。

他从一堆失效的屏幕前抬起头,双眼在屏幕中发亮,饥肠辘辘。“他活不了多久了,我们开架战斗型的反重力梭,样子狰狞一点……直接在摄像头前杀了他。

到时候随便编个理由,总是有理由的,我们可以在摄像头前直接杀了他。”

齐岚侧头看他。他穿着件白色的休闲装,大部分情况下面带微笑,像一张挂在脸上的面具。在一片空无之中,权贵们的残忍能达到极端的地步。

他摆弄一把小小的裁纸刀,姿态灵巧而且神经质,他是董事会的核心成员之一,大部分情况下缄默不语,对什么事都没有意见。

雅克夫斯基很确定他精神有问题,对他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混成一团,丝毫没有主次之分。

他不知道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也许在一片混乱中总会滋生出什么诡异之事——他非常、非常的喜欢夏天。

那不是一种占有或是有明确人世间意义的爱,而就是绝望中一门心思的专注。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生目标。

齐岚专注地看着杀戮秀这位新上任的总策划,突然间站了起来,手放在他肩上。

齐下商不确定地抬头看他——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齐岚关系不错,也许因为他们都姓齐,不过齐岚和谁的关系都不错,他没有任何个人意见——核心董事会的齐先生抬手拉出他终端里的个人信息页。本来保密的,不过接触到他的指纹就自动解码了。

“齐先生?”齐下商说。

“我看一下,”齐岚柔声说,“你现在在浮金七台的地宫啊。”

他指头纤长、柔软,如同白瓷一样,雅克夫斯基知道他杀过多少人,战神殿无数祭品是他兴味盎然放进去的,这位权势滔天者终于找到了有趣的工作。

他看到明科夫先生不感兴趣扫过去,移开目光,没人再看这方向。

一群人在永恒斜着的夕阳中说话,这夕阳已存在了很久,但金红中衰败的色彩清晰可见,已到了将要凋谢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