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积木游戏阳光厅”已经一塌糊涂,鲜血反射黯淡的灯光,那位年轻战术规划的尸体倒在肮脏的米黄色地板上,已经死了好一会儿。

他死前经历了可怕的折磨,双眼大张,身上全是孔洞和勒伤,在自明灯昏暗的光线下发黑。

叶逢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去找散落的医疗包,在血泊里滑了一下,摔倒在地,但终于找到一枚止血针,注射到对方身体里。

他手一滑,空的针管从手里掉落,他张大眼睛,死死盯着战友的尸体,指望他能醒过来。

他们周围,作战物资四处散落,天顶的边缘黑黢黢一片,吊顶碎了一块,能看到无数根藤蔓聚集在破洞之后,纠缠和骚动,仍在试图进来。

这间噩梦般的屋子背后,是更多更深的噩梦。

叶逢安呆呆坐着,他伤得很重,全是刺入伤,黑红色的血不断流出来,应该是伤了内脏。艾利克找到一个治疗包,直接把止血针打在叶逢安脖子上。他伤得很重,但从眼下的情况下,赛事的医疗配备不错——以便选手奋战到最后一刻——能救下来也不一定。

那人像是根本没感觉到,只是死死盯着战友的尸体。

就这么过了几秒,叶逢安突然抬头看夏天,好像这会儿才意识到他们在这里。

夏天盯着外面,这间益智积木游戏厅和主战场只隔一道拱形门,越过残墙,他能看到浮金七台十四楼高级会议厅已碎了大半。天顶层层叠叠的自明灯也大都毁掉了,光照破破烂烂,仿佛噩梦中的重点舞台。

叶逢安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那是不是真的?”

夏天怔了一下,转头看他,那人赤身裸体,伤得极重,手小心放在他战友残尸的后颈上,好像希望那人能躺得舒服一点。

“反抗军。”他轻轻说道,很久很久没人以真正认真的语气说出这个词了。

“他……不是个轻信的人,”他看手里的尸体,“不过有一次突然跟我说,说也许真的有反抗军,那有一天我们就可以再也不用干这个了。”

夏天看着他,突然说道:“当然有。”

那人朝他笑了,如此灾难之下,那是一个和朋友聊到令人开心话题时充满希望的笑。他说道:“我当时还笑他呢。”

正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声爆炸,整栋楼都晃了晃,光线瞬间大亮,但又转眼熄灭。

叶逢安突然转头去看,外面传来谁的咒骂声,有人大叫某个人的名字,还有人叫“撤退”,枪声越发激烈,惨叫在黑暗中沉闷地响起,死的时候还在骂。

狙击手狼狈地爬起身,抓着枪就往那方向冲。

他滑倒在地,艾利克扶了他一把,说道:“你这伤势没法走路——”

“止疼针给我。”那人说,声音很平静。

与此同时,夏天死死盯着前方,一手换了个弹匣,脚步停也不停地走过去。

夏天走进半碎的弧形门,看到了战斗的全景。

斜着碎开大厅的边缘,形成了一座无底深渊,无以计数的藤蔓怪物正爬上来。

这些更下方的藤连叶子都懒得长,只有些发育不良的残片,这也是他第一次清楚看到藤蔓的形状,那样子让他骨头里发毛,那是……一只一只的手。

大部分是黑的,长着灰色的斑纹,顶端五根分叉,长长短短,如人手极度扭曲后的样子,无以计数狂热地向上爬,想要把人掳下地狱。不知是不是因为它们的力量,脚下地板向深渊倾斜,越发让人感到随时会跌入其中。

在看到眼前场面的一刻,夏天就意识到之前这些选手想干什么——他们想炸开大楼的外墙,从外围逃出去。

但当炸开后,他们发现根本没有阳光和大地……炸弹力量的最边缘,也都是无数怪物如沸水一般骚动,渴望血肉。

这会儿,大量藤蔓争先恐后从碎裂的大洞里涌进来,抓捕活人。

夏天脚步一点没停,抓起焚灭宫殿的能量管朝那方向斜着丢过去,枪选了单向震荡功能,朝那东西射击。

下一瞬间,大片艳红的火光向他的反向绽放,妖异而巨大,藤蔓在火焰中乱窜,发出烧焦的吱吱声,宛如地狱受刑的群魔。

火光之下,大厅四处可见乱窜的黑影,空气里充满火焰、驱离剂和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夏天看到它们长着张张人类般的嘴,无声尖叫,里面全是尖牙。

光也照亮夏天,反射在他眼中,呈现像能焚尽世界的赤红,混合着顶灯温暖的黄色,仿佛末日太阳将升时的天穹。

他拎着枪,毫不犹豫朝那座深渊走过去。

夏天把手里的朝圣者炸弹塞进枪管,全部射了出去,一边搜罗别的武器。

他不时在关注白林,看那人把打空的枪一丢,去拿旁边一具尸体上的大口径武器。

他拉扯融掉的枪套,一边盯着一侧从破裂墙缝中钻出来的藤蔓——可与此同时,天顶灯光明灭,两只巨大变形人手一般的触手悄悄爬了过来,在天花板上伸展,想要触碰他。夏天抬手准备开枪——

正在这时,他脚下一个失衡,摔倒在地。三根枝条卷住了他的脚踝,朝相反的方向拖去。

夏天没管,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能量枪调到高温模式,抓起口袋里一枚高强度燃烧的清洁剂朝他的战术规划丢去,同时从侧下方开了两枪。

能量弹爆裂的那刻,清洁剂的大片火焰在白林上方铺展开来,热度逼人,上方爬下的怪物不情愿地后缩,与此同时,白林终于解决了眼前的敌人,站稳身体,对付上面的东西。

几秒钟时间,那东西就把夏天往后拖了三米,几乎离开大厅。夏天翻身向上,一脚抵住墙壁,免得被拖得更远,一边朝着后面连开两枪,束缚的力量松了一下,他想站起身来,可再次狼狈地倒下去。

第二根藤蔓同时缠上他的脚踝,第三只紧跟而至。

这一刻,他看到了藤蔓的目的地——他的侧后方,一大块印着蛋糕的地板裂开了,无数扭曲的手掌从下面爬出来,渴望新鲜的血肉。

大厅的下方仿佛已经全是黑暗之物的巢穴,一锅地狱沸腾的大锅,深不见底,不可估量。

夏天看得头皮发麻,朝后面射了两枪,刚挣出来一点,突然听到前方会议厅的地板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断裂声,又碎了一大块,向深渊中滑下去。

接着他看到那东西。

一根足有三人粗的藤蔓爬上来,像一只巨手重重扒在了大厅的地面,整层楼都摇晃了一下,仿佛真有一只恐怖而又饥饿难耐的巨人要从深渊中爬出来。

周围响起无以计数的咯吱声,那是地面和承重墙不堪重负的声音,整片空间都在倾斜——

那瞬间夏天意识到它想干什么——它想把整片地板碎掉,那样所有人都会跌到沸腾的怪物群中去。

有计划,有想法,他妈的好极了,夏天想。他死死盯着那东西,伸手去抓旁边一杆长管猎枪,一眼扫过去是毁灭者的未上市新款,枪管强度一流,够长,足够积累足够的力量。

他能感到一只“手”完全缠上了他,从后面抚摸上来,滑进衣服的下摆,触感冰冷黏腻。

他顾不得管,把猎枪所有的功能键调到最大,斜着一枪击碎了强制安全阀。手枪一滑,掉了出去,他没理会,他直盯着那方向,眼睛发亮,只有杀戮的欲望。

前方场面一片混乱,他看到了叶逢安,抓着定向炸弹冲进了沸腾的深渊之中。五秒钟后,那里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那是他为他们曾经渴望的生活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整栋楼都震了震,恢复了平静,几根巨手瘫软坠落了,回到深渊之中。

夏天目光专注,计算角度——

一瞬间,他听到一声兴奋喘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因为这惨烈和愤怒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他身体僵了一下,在同一时刻,藤蔓咬穿了他身后的墙壁,又把他向后拖了两米,只只黏湿的巨手攥住了他,在他身上游移抚摸。

他紧盯对面,校正枪管角度。

一根藤蔓从他后背滑进去,爬过脊椎,把他的衣服撩了起来。有着畸形手指的巨手包裹住他,它们动作仿佛真有智力,正以一种色情的方式爱`抚优美的物件。

耳道深处的喘息越来越急,在这惨烈的场面中,像有人贴着你在自慰,他甚至听到某种遥远的啪啪声。

他知道这是谁,他又在他妈的在干什么。

“夏……天……”他听到那人的声音,从他大脑深处传来,全是狂乱的欲望,“你真甜……”

夏天一动没动,死死盯着前方,手紧紧贴在枪柄上。

整把猎枪温度极高,他没有隔热胶带,只粗粗用袖子护住手,那种烧灼的剧痛似乎能缓和一下心里沸腾到了极点的怒火。

他身体拉得极紧,在这不可忍受的冒犯中,他整个人充满着强大的张力,如同最顶尖的兵器,卷入如此境地,仍然十足稳定,依旧极度专注、冷酷而致命,没有沾上一点含糊与污秽。

他计算着角度和枪的情况,倒数,浑身烧着狂热的毁灭之火。

接着开枪。

第一炮轰出去,光线大亮,一时间无数黑影呈现,在光下疯狂逃窜。

强化的能量弹冲出枪管,重重击在藤茎的中心。它瞬间便碎裂了,血肉四溅,庞大的藤身重重砸落下去,声音沉闷如地震。

夏天看也没看,又是一枪斜着对准上方的天花板。

枪管烧得发红,枪柄温度越来越高,灼伤了手掌,但他抓得很稳,朝天顶开第三炮。

他知道上方是什么。

浮金电视台七台的十四和十五层有浮空城最大的地下城堡和玩具沙盘,如此巨大和沉重,连地板都是特别加固过的。

他极度专注,而这一会儿时间,触手又把他往后拖了两米,他头发披散了下来,外衣被撩到肩胛骨的位置,暴露出完美柔韧的腰臀的线条。

他开第四炮,与此同时,天顶塌了。

声音巨大如惊雷,劈进这片深渊中,要邪恶之事付出代价。连抓着夏天的藤蔓都静止了一下。

他的前方,占据了两层楼高的各种颜色的砖块、泥土、细砂和自凝胶水砸落下来,伴随状各种各样的玩具,闪烁着各色光亮——有些还在唱歌——仿佛一大片发疯的彩虹,倾泻而下。

夏天停也不停地又是一枪。

亮如烈阳的枪火之下,狂泻而下的玩具城越发明艳清晰,混合着巨手碎裂的血肉,如同一场狂乱的大合唱。

看上去好极了,他喜欢破坏、毁灭和爆炸,血和破碎的肢体会让他感觉好很多。

他毫不犹豫开了最后一枪,击中了砸下来的一只红色的自凝胶仓库,高黏度和反应度的液体四下分散,把一切触碰到的东西黏合在一起。

他知道,在十分钟之内,无以计数闪亮的砂石与玩具将形成一片混合闪亮的墓顶,把魔鬼和尸体暂时封在下面。

夏天正死死盯着自己搞出的那一团破坏——很多藤蔓粘在了自凝胶里——可突然间眼前一暗,墙壁挡住了视线。

那片胜利的混乱消失了,潮湿蠕动的手已把夏天拽到了墙角的裂缝处。

夏天反手想开枪,但发现猎枪已经报废,他身上竟然一把别的枪都没有,于是摸索着去抓口袋里的水果刀——

正在这时,他听到接连两声枪响,拉拽的力量消失了,白林怒气冲冲走进来,手上枪声不断,一下接着一下。

夏天狼狈地站起身,扯掉身上的残藤,他身后咫尺之隔便是一个大洞,密密麻麻的藤蔓正在沸腾,渴望着新祭品。

白林开了该有十五枪,是把长筒的欲望S9——以能装填不同的子弹和药剂著称——里面显然加了驱离剂,洞后的藤蔓退去了,他发狠地朝着残破的藤蔓不断射击,打空了一匣子弹,纯粹就是在撒气。

他这一会儿时间搞到不少武器,竟还有把建筑修补枪,他恨恨地把裂缝封上,直到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盯着那堆看不出形状的残尸,又转头瞪夏天。

外面仍旧乱成一团,一班人在大喊大叫,叫着向后撤,把门封死,继续使用驱离剂,诸如此类。

夏天在白林的瞪视下小心地拉好衣服,把头发扎起来,白林一把抓住他的左手,上面灼伤了一大片,他冷着脸抓着治疗药剂就往他手上涂。

白林搞了个单肩的军火包——真难想象他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弄到一堆东西的——夏天凑过去看他找到了什么东西,最后面那把枪好像是主宰的新款,他想要。

他伸手去拿,白林猛地把包往回拉,他没拿着。

他不确定地抬头看小白,那人怒气冲冲瞪着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但看上去又很悲伤。

夏天瑟缩了一下,好像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最终白林开口,尽量平静地说道:“怎么了?”

夏天碰了一下右耳,那恶心的喘息声已经停了,他知道……无非是因为齐下商满足了。因为他。

简直像一块烙在灵魂上的记号,恶寒浸到了骨子里,令他极度暴躁,无法思考问题,只想毁掉什么。

他看到小白眼里的他自己,一脸阴沉的怒火,眼睛那么亮,像无法在世上存活下去,想把包括自己的一切全部毁掉。

耳机里一片冰冷的安静,夏天张了下唇,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小白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请求,“多照看你自己一点……”

他的小白看着他,仍在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但灰瞳深处温暖又哀伤,让夏天灵魂中最热烈的那些东西骚动起来。他想不顾一切地亲吻他,答应他所有的要求,想甜言蜜语,让他快乐起来。

可他只是尽量朝他笑得灿烂一点,感到小白因为他的笑容手指绷紧了。

“嗯。”他朝小白说。

他又去白林的军火包里拿枪,手掌轻轻搁在那人的手腕上,感觉到一点点热度。对方安静看着他,没有动,让他把枪拿走。

接触只是一瞬间,却带来莫大的满足,灵魂中某些疯狂的躁动平抚了,虽然怒火依然炽烈。

夏天低头查看新枪,一边转头去看外面的情况。

他能感到他的指尖仍然在抖,他不断想着,我得摆脱这个。我必须摆脱这个。不然我活不下去。

我非杀了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