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夫斯基在看夏天的后续采访,下面一个策划简直是欢喜尖叫着跑来拿给他看的。

既然都毫不人道地把治疗到一半的夏天弄醒了,当然不能只问下社会热点就完事。“N区大屠杀的幸存者”才是重头戏,整个浮空城娱乐圈的人都在屏息等待夏天的回答。

那可是现在上城娱乐圈的王牌话题。大屠杀幸存者啊,这是个什么重量级的身份,简直让整个大屠杀娱乐产业及其粉丝全聚集到了他周围,等着这位从地狱回来的英雄开口说话。

夏天坐在轮椅上。

虽然找个沙发舒服多了,但他们要的就是这种虚弱效果,以保证线索和衔接。

灯光不算亮却很纯净,勾勒出他五官的线条,像终年积雪山峰投下的陡峭阴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N区大屠杀的视频,雅克夫斯基很少见他这个样子,他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了。在某种角度上,他有和白敬安一样的本事。

他的旧日伤痛以全息无死角方式被展示了出来,一群人盯着,要他说话。

最终他说道:“是我。”

“你亲手结果的她。”主持人说。

“她不会喜欢自己变成那样子的。”夏天说。

“很难想象你当时的感觉……”对方说,是纪念秀官方的“高端视界”的主持。

夏天没说话,冷冷看着他。

主持人目光游移了一下,就算不是新人了,仍会在这种明星过于璀璨的光辉下紧张。他又说道:“现在,很多人都非常好奇,你当时是怎么离开大屠杀封装网的?”

“我搞了当地行政长官一个高权限终端,黑了进去。”

“你黑了封装网?”

“不黑我就死在那里了。”

“我是说,本地所有的行政人员都撤离了,你怎么可能找到……”

“他没走成。”夏天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对方绷紧身体,那着实是个帅得叫人心跳加速的笑容,像一次宴会上的调情。

但雅科夫斯基一点这样的感觉也没有,他无意识地把椅子挪后了半寸。他有时觉得夏天挺可怜的,但他有时候真的……非常吓人。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很高兴自己不是记者,不用去真的面对上城恐怖的明星们。

主屏幕里,那个主持人居然脸红了,他小声说:“你黑了封装网,但你、你没有在登记上兼任网络后勤。”

“我不是个合格的网络后勤,”夏天说,“我受不了等着。我必须自己把刀插到那些家伙的脑袋里去。”

采访到此结束,雅克夫斯基的辅助屏上飘着最近的热点统计,上城的粉丝们开始疯狂讨论夏天是不是反抗军,当时在N大屠杀的封装区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虽然……说真的,他才十三岁,能干啥啊,雅克夫斯基想,而且他当时是在N19区修车好吗。

不过也难说,那可是夏天,天知道他有多能折腾。

后面是一小截采访花絮,策划觉得很有趣,准备放出来。

采访结束后,夏天跟白敬安站在角落说话。夏天伸手去摸头发,勾下来一小枚粉色的皮圈。

白敬安有点尴尬地说:“跟化妆师助理临时借的。”

夏天说:“我就觉得是个粉红色的。”

他又去扎头发,但手脚不利索,白敬安拿过皮圈帮他弄,助理贴心地递了枚黑色的过来。

剪辑师同样贴心地配了个夏天帮迪迪扎头发的镜头,简直是一样。

的确很可爱,雅克夫斯基想,他们把这些职业杀人狂套上礼服,教他们怎么文质彬彬,卖萌和开玩笑,调节采访气氛,甚至叫人如沐春风。他们喜爱这些人的温情和帅气,他们身上燃烧的人性部分,雅克夫斯基就深谙此道。

但在偶尔的情况下,他们的某个眼神和动作,你会突然感觉到那种好像刀锋掠过脖子一般的战栗。

那个,才是真相。

纪念秀已经结束,雅克夫斯基回到了团体赛庞大的办公室,审阅送来的大量媒体信息。

他很高兴那个脑残秀的结局失败了,简直是幸灾乐祸,那个齐下商脑子简直是有问题。

他好不容易造出来的战神接班人,是要站在真人秀巅峰王座上的,妈的被他拿来给个变态玩这套……

他叹了口气,算了吧,上城就这样,大家只想一时的利益,根本不想长线发展,看到点什么好的就要把利益榨取干净。

他也习惯了,在他们的工作中,每天经手的新鲜的死亡过程不计其数,这种经历总归会在某方面扭曲你的性情。

他转过头,去看旁边一个粉丝的剪辑视频。这个视频他已经循环放了二十遍,还在继续放。真是有助于调解心情。

那是个夏天和白敬安粉丝的私人剪辑,开头就是那个刑室彩蛋的Boss——他不记得他名字了——朝夏天说:“我一直想看你失控的样子。”

他说的当然不是他杀人时的样子,不过……接着就热闹了。

这是场杀戮快剪,极度暴力,又让人热血沸腾,如同势不可挡的战神,不断摧毁挡在面前的一切。

但到了后半段,节奏变得伤感起来。无止境的战斗结束了,夏天和白敬安坐在临时藏身的监牢里,夏天筋疲力尽,慢慢靠在白敬安的肩上昏睡过去。画面温情而悲伤。

这视频刚出现就在粉丝里疯传,也在浮金杀戮秀的官方台播了好几次,还开始出现衍生的变体,可谓红遍浮空城。

电视台想找到制作人,并提供一份工作,这人绝对是个人才。

雅克夫斯基看剪辑的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弄的。个人特征太明显了,即使她试着隐藏。他们太熟悉了。

靠这个,她能拿个大大的红包,他心想,但是她一字未提,大概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他也从来没有说起。那些人找不到她的。

她大概只想再当个粉丝,找回些曾经的乐趣,她做这类事曾只是为了好玩,现在却成了她的噩梦。

也许她是想对这两人让她能以这方式结束大屠杀纪念秀,做出感谢。

他自己都想干点什么感谢一下他们。

他喜欢最后那一幕不顾一切的暴戾与杀气,真是如同强光刺破黑暗。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哼着歌做视频剪辑的田小罗,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她上次哼着歌干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浮金电视台这次的大屠杀纪念秀排场很大,她也抽过去帮忙,一整天都像生无可恋一样。

前一天,雅克夫斯基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角落哭,他假装没看见,因为不知道能说什么。

那天晚上她没完没了地给魏苏——她死了的男朋友——打电话,他看了一下她的终端使用情况,数字不断跳动,那天晚上,她一共拔出了两百三十七个不可能有人接的电话。

雅克夫斯基想,从还是个孩子时,她就固执又不切实际,和现实处得不好。

小时她曾有一次剪辑生日宴会。她踌躇满志,四处宣传,但视频被当时的一种流行病毒毁掉了。

他清楚记得有一天,她拉着他坐到终端前,指着空白的屏幕,让他看她的剪辑。她说她进行转折,如何渲染,语气坚定,如数家珍,好像屏幕上真有什么东西似的。于是他也尽量做出像是看到了的样子。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但凡提起那剪辑,都做出一副剪辑完美、一切愉快的样子。她以这种方式让失败从生命中消失。

长大后,她经常拿这事儿开玩笑,似乎她已随着时间成熟起来,能够应对失败了。

但现在,她的通讯监控界面上全是未接电话。每一天,每个夜晚,还有些零星地分布在白天,像一个疯狂的仪式。

她无法再成熟,也没法去承受,她又变回那个孩子,试图对她的生活使用同一招。

偏执、悲惨、不切实际。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于是雅可夫斯基什么也没说,回办公室喝了半晚的酒,直到睡过去为止,这样解决问题容易多了。

在这个世界,你能干的只是想方设法把日子打发过去,悲惨的时候来一杯酒,再悲惨的时候酒里加点料。雅克夫斯基——还有所有像点样的策划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结束,并早已拟定好了接下来的宣传计划。

——就是悲伤、无望和在黑暗世界里互相治愈那一套。

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纪念秀最终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终场时,策划组乱成一团,所有人都被惊到了,不知该做什么反应,雅克夫斯基的通讯器都被打爆了。

他没时间接,匆匆拟定新的宣传方向,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得作废重来。

不过在夏天射出那颗子弹的时候,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知道要怎么做。知道他真正想看到的是什么。

折腾到半夜,他到走廊抽烟时碰到了她,正在刷手机。

看到他,她朝他笑,像一线阳光刺破阴郁的云层。她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她说道:“这场戏演砸了。”

现在,雅科夫斯基坐在他策划界巅峰的脏乱王座上,另一侧的辅助屏上是娱乐圈的热点监控。

所有人都在不断地讨论着复仇原则、纪念秀效应和最近两位大出风头的杀戮秀明星。

夏天的名字反复出现,峰值陡峭而尖锐,宛如嵌在顶端上的一座神像,不容置疑,清晰异常,起着指挥和引导的重大作用。

主屏幕停在夏天一张官方后期的全息图片上,那人站在硝烟遍布的战场上,装备着把杀气腾腾的末日战神巨枪,脸上沾着血与烟尘。他朝着镜头笑,灿烂又有股戾气,压住了枪和战场的气势,让这片阴郁的修罗场透出一种冷冽的明亮来。

雅克夫斯基欣赏了一会儿,给自己倒了杯酒,把屏幕展开,开始监控关注流转的细节。

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趋势——人们说起这桩复仇时,好像这不再仅仅是一桩报复,一次压迫与爆发的偶发事件。它是某个狂热粉丝,正献上的血腥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