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夫斯基坐在椅子上,身周悬着屏幕,脚边全是空酒瓶子,觉得自己是新时代的血汗工人。

庆功宴举行得如火如荼,办公楼里的人几乎走空了,他独自坐在这儿,又拿出一瓶酒来。

从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宴会区,策划们喜欢见他们的明星,好像去见自己的造物,讨好他们,又接受讨好,但雅克夫斯基从来不这么干。

呃,也不能说从来不,但人总是从过去的错误接受教训的。

最开始时还行,那时一切都像个游戏,所有的事都很酷。但“很酷”的时间非常短,接着就变成了噩梦。

那个人死时,他醉了该有一个月,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差点被电视台开掉,——可不是让你回家正常过日子的那种开掉。

他奋力振作起来,这种振作让他越发鄙视自己,从此尽可能避免跟任何管理的选手见面,介于在同一公司,难免碰上,他会假装他不是他自己。

有一次他被一个明星认了出来,他坚称自己是保洁员,还开始打扫卫生,才把他打发走。

他不知道那家伙是觉得自己认错人了呢,还是觉得他精神有问题,他也不在乎。

他不能和他们说话,装成大家都是同样的人。他宁愿假装那些人都不存在,并没有在活着,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爱恨情仇,也和他不会有任何交情。

干这行,会有无数的面孔在你面前来来去去,但如果你认识他们,其中一些就会永远潜伏在你的噩梦里,再也不会离开了。

他不需要再增加人口了。

他回忆他一手负责的那两个年轻人——他们还是只在他记忆中最安全——是中世纪赛场两颗明亮的新星。

在碰上那只老鼠的时候,夏天的大结局就已经安排好了。

雅克夫斯基一点也不喜欢,觉得哗众取宠,就是部三流恐怖片,而且他还特别讨厌提交这个剧情安排的家伙。那人叫齐下商,是从“变态实验室”那边抽过来的,当团体赛开始,所有的资源都会集中到这里。

结果那家伙居然直接打电话给总Boss,乔格那边立刻就通过了,这位新科总规划巴不得赛场上全是爆点。

从某个角度来说,它的确是合适的。一个黑暗的寓言,关于你逃不出你所属于世界的故事,令人在温暖的房间里感到毛骨悚然。

但是……他看着最后的袭击时,夏天意识到那怪物盯上的是他,于是和白敬安拉开距离时的样子。

还有白敬安的愤怒,他从没想到他会出现这样的失控,医疗信息上说他有不可逆脑损伤,这是他红了以后——最后一击给他圈了不少粉丝——他才知道的。

他看上不像有这方面的问题,他比大部分正常人都镇定和冷漠,知道面临的是什么。

雅克夫斯基感到一阵悲凉,这年头你竭尽全力,也没法子避免崩溃。

他给了所有这些温情的时刻特写,并放慢了画面。他很高兴他们这么做,没有了黑暗的主题,在这个有着悲惨宿命的年轻人身上,温暖之光在燃烧,黑暗寓言变成了励志故事。

三天后,白敬安去浮金电视台的医疗中心接夏天。

上头直接下了通知,非去不可,并且显然会有一堆策划调摄像头跟拍。

他到大厅时,这儿也四处埋伏着记者,放置着采访用的广告牌,也有别的杀戮秀明星在这里聚集,检查身体或是接受治疗。也有人和他一样,是来接自己队友的。

他们的形象策划没来,说是随后就到。经过三天的考验,她对他接受采访的能力可谓信心十足。

在大厅里,白敬安接受了两次采访——合同最低限度——所有的问题都和夏天有关,他们知道他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个小动作,然后不厌其烦地询问其代表的意义。

他很惊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些人对他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队友了解到如此程度,其中大部分事他都不知道。

夏天的粉丝认为他是个想要守护所爱,却曾迷失在过于残酷黑暗中的英雄。他十分强大,但在这样一个世界又是脆弱的,可为了要守护的人,他再一次回来了。

他是个受害者,同时也是个英雄,电视台对他的塑造方向很明确。灰田向白敬安直言,夏天刚刚在镜头前展示了最狼狈和绝望的时刻,这种时刻拥有力量。

现在策划组的人正在四处找相关的素材,找到能用的就用,如果没有,还可以编。

英雄活着离开了赛场,回到人世之间,而关于他们形象塑造的战斗,还要继续下去。

作为明星,他们可利用的所有价值都正在蓬勃地发展。理智上,白敬安知道这是一个巨大商业机器运转的一环,但当真看到细节时,仍然惊奇地于它作用在人情感上的巨大力量。

“曾迷失在黑暗中,死过一次的夏天”将要苏醒过来,所以相关的网站都做出了准备或通告,简直像是一桩庆典。

这种名声不管之前做过多少准备,发生时仍然措手不及,它强大到了荒诞的地步。

白敬安试想夏天离开治疗舱,踏进这个世界的情况,他一直幻想着功成名就,现在他得到了这一切,不知会如何应对。

白敬安走进房间时,夏天已经从医疗舱出来了,刚冲了个澡,套上了医疗服。

他裹着条厚实的毯子,上面有医疗中心的标志,这里并不冷,但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跟前放着杯喝光的热巧克力杯子,手里拿着盒棉花糖,已经吃了一半。他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白敬安,比平时的反应程度要慢。

他抬头看他,表情有点茫然,头发随便扎着,样子挺狼狈。

“夏天?”白敬安说。

那人一时没有反应,一旁的医生笑得如沐春风,跟白敬安说,可能会有点反应和情绪的问题,这很正常,他到医疗舱时呼吸和心跳都停了,人死过一次后难免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白敬安凑近他,注意到他有点发抖。

“夏天?”他又说。

夏天看了他一会儿,说道:“白敬安?”

“是的。”白敬安说,“你还记得多少事?”

那张熟悉的面孔又看了他两秒,然后露出一个笑容,就其灿烂程度来说,一点也不像死过的人。

“全记得。”夏天说,“死的事我也记得一点,真是他妈的冷啊。”

白敬安也朝他露出个笑容,夏天把棉花糖放下,丢下毯子,里面医护中心白色的病号服被他穿得像什么帅气的时装。

白敬安想再说些什么,那人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虽然他那一瞬间的念头就是,不要拥抱,旁边都是摄像头,医务人员一副看家庭剧大团圆时的欣慰表情呢……可他还是被安抚了。队友的拥抱很用力,身体很温暖,那是逃离死亡后的一个拥抱,一个活着的人的拥抱。

于是他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那人分开距离,高高兴兴揽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就知道,咱们肯定会没事的!”

“你才不知道。”白敬安说。

夏天动作停了一下,奇怪地左右看看,房间里一堆盯着他们看的人,面带微笑,又不敢靠过来。

白敬安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道:“你是大明星了,现在去把衣服换上。”

夏天去换衣服,白敬安跟在后面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夏天满不在乎地脱病号服,白敬安知道自己这样直接走进来,媒体会大惊小怪一番,但他赶时间,只有这儿有机会单独说话。

他一边拿起旁边赞助商准备的衣服递给他,一边说道:“听着,你是明星了。”

“你说过了。”夏天说,穿上长裤。

“晚点儿会有个形象策划过来跟你说话,是公司派过来管理我们,处理麻烦的。”

“漂亮吗?”

“你才醒过来,就别想这个了。”白敬安说,“还有,他们知道你妹妹的事了。”

夏天动作停了一下,白敬安接着说道:“他们拍到了葬礼后的那段话。”

夏天脸色冷了下来,当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戮秀明星做出这副表情,房间里气温都低了两度。

白敬安说道:“你出去会面对类似的问题,回答时冷静一点。你不能在医疗中心打电话给她,有,我们回去后再计划怎么接她过来,不可能保密,会有一堆记者跟着,你得……”

门被一把打开,染着夸张头发的女人站在那里,冷冷看着他们,说道:“你们是在里头搞上了还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的形象策划。”白敬安说,“她会给你一些回答记者问题方面的指导。”

对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还是怎么叫都行——夏天朝她露出一个微笑,白敬安有点意外他脸色变化之快,那一瞬间的冷厉与恼怒消失了,这笑容热情开朗,纯良友好。

“我就说,肯定是位漂亮的女士。”他说,和她握手。

然后他拿起旁边的衬衫穿上,样子很帅气,白敬安朝灰田——他们暂时这么叫她——微微一笑,又把门带上了。

试衣间又只剩他们,夏天说道:“还有什么?”

“他们还没弄好你的房子,你得先住在我那。”白敬安说。

“宣传上不是只要活过第三轮,吉光区的房子随便选吗?”

“是的,但他们就是要装成空不出来的样子,然后让你住我那。”白敬安说,“说你不适合出过这样的事后回一栋空房子,我接你‘回家’会是个温情的话题。”

夏天诡异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没想出来说什么,于是说道:“我在星空公寓租的房子呢?”

“退了。”

“违约金呢?!”

“他们付的。”

“还算有点良心。”

“他们会问你我以前的事……”白敬安说,迟疑了一下,“你说不知道就行。当然你确实不知道,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夏天说。

“回家以后上网看,到处都是。”白敬安嘲讽地说,看了下时间,“还有,出去以后不要碰我。”

夏天古怪地看着他,他说道:“我们最近话题性太高了。我不喜欢这么受关注。”

“我喜欢话题性。不管你在说啥,你不喜欢的,我觉得都会不错。”夏天说,摸了下他的头发,白敬安一把把他的手挥开,他怎么会忘了这人有多烦人。

“好吧,不碰你,”另一个人笑着说,“所以现在我得住在你家里,然后你还不让我碰你?”

“这并不好笑。”白敬安说,把外套递给他。

夏天利索地穿上,这是件某个上城一流的奢侈品品牌的新款正装,完美衬托出他修长的身形。那是典型战士的身材,举止之间有种危险的爆发力,是这件昂贵外套无法掩盖的,倒是他给它增加了某种致命的魅力。完美符合赞助商的期待。

他自己压根没注意到,就好像他在赛场时注意不到身体的裸露一样。他没扣扣子,一身华服被他穿得一副危险份子的痞子样,他转头朝白敬安说道:“到你家,我就想怎么碰就怎么碰了?”

白敬安心烦地帮他把扣子扣上,说道:“是啊,地板和床上都行。现在,低调点。”

他推门出去,夏天不满跟在他后面,说道:“你没以前好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