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安坐在逃亡后换的第四辆车里,车子停在第三卫星城地下高速一处角落。

这是辆黑色的厢型车——作案比较方便——和上一辆是一个款型,宛如横在黑暗角落的一具尸体,路过车灯的光线一闪而过,车身反射出黯淡的光。

车厢里放着十几台随身终端,是白敬安离开玩具城时从仓库里拖出来的。

他坐在车后厢,周围全是悬浮屏,不断闪动,把这片幽暗的空间挤得密密麻麻,仿佛厢型车里装了一个世界,正待向外膨胀。

白敬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光亮在他眼中反射,没有一丝暖意。

他右手边最大的屏幕中,亮着卫星俯视下的浮空城,用红、橙和黄色的层级分别标注了卫星无监控权的区域。

上城有很多这样隐秘的地方,少部分是因为有敏感商业信息,大部分都是权贵们的游乐场。

另一侧的主屏幕是一片脏兮兮的酒红色,上面是上城“危险奢侈品”分类流转路线的的大规模查询和分析数据。

他在其中看到无以计数的牢笼、链子、春药、刑具和用隐晦趣味词句形容的供买卖的活人的信息。

白敬安头疼得要命,眼前老有红色的斑点闪动,让整个世界都染上一层暗红。

他还老有种错觉,夏天就在他身后某个地方,也在查询数据,随时会开口叫他“小白”,说他饿了,他们应该去吃个东西,现在该是晚饭时间了吧?

但他不在,白敬安想,盯着眼前渗着血的数据。繁华上城的下水道里,流淌着无止境的物欲与空虚,无以计数血淋淋的尸体在尖叫和腐败。他必须找到规律。

夏天就在里面,他是最奢侈的猎物,用的是最高端的定制。

大屏幕里,第三卫星城以东闪烁着大片红色的图标,把他的眼瞳映成暗红。仍然太大了,白敬安想,他没时间做更精确的定位。

但没关系,夏天在就好。

多大的地方他都毁得掉。

这座笼子没有门。

仿佛一大块浑然天成的红色洞窟,夏天确定他们有个进出的地方,但他找不到。

“如各位所知,”那个旁白的男人说,“宴会是项优雅而血腥的活动——我们分食的是一个有着强烈个性和意志力的人格,难免弄得鲜血淋漓,但也是最极致的美味——”

夏天抬起头,屋子的上方嵌着金和银色的金属装饰笼格,反射微光,仿佛笼外一片血红夜色。

他还看到暗处彩绘玻璃装饰,镶嵌的都是酷刑和进食的场面,他很肯定嵌上去的彩片不是玻璃,这也不会有任何他能移动的尖锐物品。

他找不到任何能用的武器,这里既没有能杀人的东西,也无法自杀。

“最终,他会变成一个乐于服从的玩物,失去意志,再无羞耻心。他会做我们让他做的任何事,既能毫不犹豫地去杀死高度变异生物,也会理所当然地摇尾乞怜,”旁白说,“并把之当成生命中极大的快乐。”

他说话时,笼子上方的光始终打在夏天身上,那是一种有点神圣风格的橙黄色光,追随他的每个举动,照亮细节。

“战神阁下,不如我们放松一下。”旁白突然说,夏天这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

那人说道:“来给我们打个游戏看看怎么样,我们知道你喜欢打游戏,刷新了三次杀戮秀团体赛平台的最高分呢。”

正在这时,右手边的墙壁闪了一下,亮起一片大屏幕。

夏天转头去看,出现的倒不是什么血腥场景,而是某个游戏的开始画面。

游戏的制作十分精美和雅致,乍看上去仿佛正进入一座风格古典的回廊,一番游览才停在主页面上——一扇红木雕的屏风,上面雕着水果、花和禽鸟,并呈现不规则的方块图案。

音乐配得也很讲究,充满古典气质。

一个他妈的红发的卡通小人儿拿着旗帜,用尖利欢快的声音开始说游戏规则。

夏天知道这种游戏,点方块,很简单。

“非常简单。”旁白说,“你只需伸手点击,感应仪就会捕捉到动作。我们知道你很擅长玩游戏,我们喜欢你在秀上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的样子,看上去很快乐。

“但游戏的乐趣在于胜负,也就是说,如果失败你就要接受惩罚。”

夏天转过头,看也没看一眼那个游戏。

他搜索房间,看有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多半没有——并继续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没什么可能性,但他天性如此,即使濒死,也会在最后一秒寻找出路。

主办方估计也习惯了这一套不合作行为,电子游戏的音乐不紧不慢地响了好一会儿,方块开始落下。

夏天知道这套把戏。

先是定下一个规矩,看似简单友好,但是个谎言。这是个赢不了的游戏,存在的目的就是让你失败。

因为你太笨、反应太慢、太听话或是太不听话,他们不喜欢你笑的样子。你连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到,惩罚是理所当然的。

他看着笼子里那凝固血色一般的红,装点奢华的金、银和黑色,这是一个变态们的刑场,他们只想粉碎他,吃掉他,这就是所有的了。

他不想玩。

他会死在这里的,但他会照自己的规矩死。

游戏里发出急促鼓点的音乐催促他,夏天看也没看一眼。

在第一个方块触底后,过了两秒钟,一个巨大的力量击中了他。

那感觉像是所有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不是某个部分,而是直至发梢的每一地方都感到无法忍受的剧疼,一股暴虐黑暗的火焰在身体内烧起,攫住一切,在极度的炽热中烧成粉末。

夏天躺在地板上,好一会儿才恢复意识,他爬起来,有血不断从鼻孔里流出来,他抹了一把,觉得脸颊也痒痒的,耳朵也在流血。

他听到旁白不紧不慢的声音,说道:“这是驯服野兽最古老的方式之一,电击——”

夏天浑身都在发抖,眼前一片血红色,整个世界都在尖叫。他握了下拳头,根本握不住,身体像不是他的一样。

有一刻他想逃到床上去,床单看上去是绝缘的……但又意识到不会管用。在这里,他们想怎么折磨他都行,这就是为用刑建造的笼子。

这时他看到对面有光一闪……看到的东西让他瑟缩了一下。

“笼子”里打开了一个窗口,那应该是显示屏,但样子非常真实。

是一个宴会,远处能看到海景。里面的人穿得衣冠楚楚,戴着神灵或魔鬼的半边面具,设计诡异,极尽精美之能事。

一些人拿着酒杯,桌上摆着食物,所有人都在饶有兴趣看着他,看着他倒在地上,发抖和流血。

旁白说道:“很多未来的‘主人’们在等着,战神阁下自愿表演的那一刻——”

夏天又倒回地上,蜷缩起来,等着下一次折磨。

嘉宾秀赛场之外,所有的媒体都在讨论主城西区戒严的事。

嘉宾秀的传闻早已坐实,以前这种权贵秀虽然也会闹出动静,但都是小范围的——在上城,炸座桥,毁座房子的事不要太多,引不起太大的讨论度。

但这次不同,整个西区——还有半个北区——戒严了五个小时,直接征用中央,更改了大量居民的行程,让权贵们搞什么狩猎。

嘉宾秀。扭曲、变腥而猎奇的嘉宾秀。

还有夏天。上城的战神,高踞关注度的顶端,汇集了无以计数的崇拜、渴望与梦想。

简直是一整座映空湖的燃油再加上一把火。

——嘉宾秀是什么?夏天怎么了?那些权贵真的在捕猎他们的战神吗?

那些有钱人总是拥有想要的一切,现在,他们要把战神摆上餐盘了吗?

电视上四处可见卫星图像,整片繁华区转眼间被他们弄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宛如深渊。

那种恐怖像来自于自然而非人力,没人可能赢得这种战斗,看着都会感到彻骨绝望。

白敬安手边的屏幕上放着媒体的过滤信息,在那一战后的三个小时,媒体们穷尽各种力量,放出“最后一战”的虚拟视频。

——他们的确有本事,卫星、摄像头缓存外加虚拟成像——和现实中的情况居然基本一致。

在三个小时之内,这惨烈决绝的一战呈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白敬安收集资料的手停了停,目光停在那冲出宛如断崖公路的汽车上。在虚拟的摄像头中,栏杆的钢筋贯穿了夏天的身体,他一身血污,被钉在座椅上,样子脆弱又安静。他看着前方的虚无,阳光好像都在他眼中汇聚。

在这梦魇般的绝路前,他们的神明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夏天终于还是被拖到了刑架上。

他身体的线条被拉扯到了极致,金色和黑色的“蛇”在他身上缓缓爬行,生铁的刑架扣住他的身体,他仿佛顶级虐待俱乐部的奢侈品。

作为权贵们最钟爱的工具,“蛇”是一种高精密度软管,现在拟真技术突飞猛进,“蛇”的操作者甚至能感到蛇缠绕或杀死猎物时的精微触感。小明科夫在资料里说“他们恨不得自己长出触手来”。

蛇牙深深咬进他的颈动脉,夏天不知道里面的药物是什么,它是缓慢起作用的,体内血液从最深处开始沸腾,疼到了极点,连叫都叫不出来。

与此同时,几条蛇从他衣服的下摆探进去,把衣服撩起来,张开的锐利鳞片擦刮敏感部位。

他双腿被拉得很开,那些蛇不断地收紧、放松和摩擦,他的手脚保持着拉开的姿势,无法蜷起身体,打在他身上的光变得更强了,他被迫在这座可怕的舞台上展示所有痛苦的细节,每一丝肌肉的痉挛。

夏天心想,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糟糕,像个演色情片的……他大概就是在演色情片。

“再凶猛的野兽都得受了罪,才能学会教训。”旁白轻声慢语道。

“但这同时也是项非常享受的工作,在这座集时代技术与审美之大成的牢笼和舞台中,看到这样极具美感、真正艺术般的摧毁过程——”

夏天的头发因为疼痛全都汗得湿透了,他用尽全力挣扎了一下,只是后脑重重撞在刑架上,那东西死死卡住他,没有办法移动一点点。

他听到自己无可抑制溢出的呜咽,带着哭腔,如此的脆弱。他从不是这样的,他是更强大的那个,手里总是有枪,在战场中幸存。他知道世界有多么严酷,他早已适应,他从来不会哭的。

他想起白敬安……好疼啊,小白,他想,怎么会这么疼啊。

惩罚结束的时候,夏天直接从刑架摔了下来。

他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动一下指头都做不到,软管退去,但仍缠绕在刑架上,如同饥饿的毒蛇,死死盯着他,一根金色的仍缠着他的脚踝,慢慢摩擦,不愿放弃猎物。

“好吧,看来战神阁下不想打游戏。”旁白说道。

“你未来的‘主人’们也不想看你这么痛苦,夏天,下面要求你做的事很简单,你只要告诉我们……”他说,“你疼吗,夏天?”

夏天蜷在地毯上,爆发出一阵咳嗽,每一下都让骨头像被拆掉了一样。

那声音又问:“你只要说一个字就可以结束,你疼吗,夏天?”

夏天更小地把自己蜷起来,一言不发。

接着他听到旁白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阴沉、扭曲和兴奋的笑。

他说道:“战神阁下骨头很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