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赵队和景良辰很想说点什么帮他求情,哪怕稍微缓和一下气氛,可心里却好像怄了一坛陈年老醋,酸涩得让人无法开口。

程局脸上刀刻斧凿般的表情露出一丝细微的裂痕,这个儿子从小到大被他拳打脚踢的次数可能用一窝子的蜈蚣腿儿都数不清楚,可上一次被他打哭是什么时候,五岁,还是六岁?

但那一丝裂痕稍纵即逝,连声音都坚硬如铁,“你从现在开始停职反省,要么医院把你关进icu,要么……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步也不许离开!脱!”

景澄缓缓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解下手铐放在会议桌上,随即染了血的白皙手指缓缓将制服的衣扣一颗颗解开,他的动作沉稳而郑重,仿佛每一颗钮扣都是旷世奇珍一般贵重。

终于,景澄将挺括厚重的警服脱下,仔细抚平每一处最细小的褶皱,整齐地叠放在桌上。他用凝视恋人一般不舍的目光盯着那件衣服看了一会儿,又抬手轻轻抚摸了肩章处的那两枚银色四角星花。

刚刚印在桌沿的那个血手印似乎正努力伸向警服,带着绝望和不甘,想将它至死抓在手里。

那件穿在景澄身上的蓝色衬衫左侧下摆,已经被血迹氤氲出大片刺目的殷红,他此刻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站直身体,冲自己的警服端肃地敬了个礼。

“景良辰,送我回家吧。”他将钥匙递过去,“这个你拿着,我用不着了。”

“你忍一下,我送你去医院。”景良辰手忙脚乱地发动汽车,“伤口撕裂感染的话,你就死定了,额头有点儿热,是不是已经发烧了?”

“我不去医院,送我回家,马上。你不送我,我就自己走回去。”景澄说着就去抬手开车门。

“x,我特么服了你了,回家,现在就回!”景良辰踩下油门,“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啊,我认识一个私人医生,我把他叫到家里来,你要是不配合,我就保证锁完了你之后任何关于案子的消息都不会告诉你!”

“表面的伤都处理好了,千万不能再拉扯到伤口,最好还是到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医生收拾好药品器具,关合了医药箱,他鲜少见到有人在简单麻醉的条件下处理这么严重的伤口还能维持如此淡定的表情,“消炎药记得按时吃,也要注意补充营养和卧床休息。”

景良辰送走了医生,在楼下的粥铺里买了午饭提上来,“乖乖养伤,如果你倒下了,再没人能找得到倪澈,她该不会神鬼不觉地饿死了吧?”

景澄回了他一个“少来套我话”的眼神,“她怎么会突然跑去找倪焰?是不是你说漏了什么让她猜到我受了伤?”

“这也能赖到我头上?”景良辰将钥匙往床边柜上一拍,“我懒得给你保管这个,反正只要你想,也没什么电子锁能锁得住你。”

景澄躺在床上翻看他同步到另外一部手机上的通讯记录,已接电话中一个陌生的号码引起了他的注意,再看看通话日期和时间,想起瞿美景说过替他接了一个错投了快递的电话,一缕疑惑滑过心头。

他用座机拨给瞿美景,再细问了一次那通电话的内容,印证了心中的猜测。错投到楼上住户的快递,他百分百肯定,这个快递绝对是不存在的。

“你吃了饭好好休息吧,别想东想西的了,晚上下了班我再过来看你。”

***

倪澈感觉自己做了一个绵长到永无尽头的梦,梦里她回到了曾经的崇家,躺在那间属于自己的宽敞卧室里。

是的,这是她十八岁之前住过的那间卧室,圆形软包大床摆在房间的一角,雪白的轻纱幔帐铺天盖地垂落下来,床边是一盏欧式宫廷风格的纯白铁艺落地灯,磨砂灯罩宛如一株生动的郁金香花苞,透着暖白的微光。

倪澈的睡眠很轻,她房间的墙壁做过特殊的隔音处理,整面墙由上到下都做了白色的真皮软包,细致优雅的抽象树形压纹是一位知名欧洲设计师的手绘作品,枝桠上稀落地点缀着浅淡的银色叶片形图案,只有在灯光大亮的时候才晃出莹莹光影。

还有吊顶上波浪形排列的风琴管水晶灯饰,每每有微风拂过,便会发出悦耳的清响。

远处的墙面矗立着一整排的白漆实木书架,上面排放着被倪澈精心整理过的各式书籍,其中有一部分是景澄送给她的。她抬手抽出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是英文译本,当年景澄经常读这个故事给她催眠。

“去承认你的罪过,上帝就会给你新生……以受苦赎罪吧……让我们一同苦难……”

倪澈紧紧握住了自己胸前那枚十字架,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索尼娅也有一枚铜制的十字架,如果我愿意受苦,是不是就可以救赎一切罪过?

倪澈闭上眼睛,用力扯断颈间的项链,将它夹在书页中,重新将书塞回架上。

她坐在书架前雪白的椭圆形地毯上凝视着整个房间,恍惚中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这是在梦里吗,真的梦见了从前属于她的那个家吗?

其实许多的细节已经模糊地揉进了潜意识里,她甚至看到了从前她未曾留意过的某些东西,比如梳妆台上琥珀色的抽屉拉扣,钢琴旁那个被她用来塞旧曲谱的手编收纳篮,甚至那面崇安不知哪里寻来逗她玩的手绘埃及艳后面具……

倪澈扶着书架边的玻璃矮几站起身,不小心碰翻了上面一架旋珠形状的永动摆件。

她将摆件扶正放好,轻轻一碰,立于一个脆弱支点上的旋杆便带着两端的旋珠缓缓翻转起来,永不停息,是以,那两颗旋珠永远都隔着一条银河的距离不得相聚。

倪澈从不记得自己的房间里曾经有过这么特别的一个物件,她的指腹轻轻滑过摆件基座上一行银色小字:2015鲸市魔方公开赛三阶盲拧亚军32.01s

仿佛有一道闪电劈进了倪澈的大脑,她倏然惊醒,这个七年前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她的梦境里!

周遭的一切突然忽远忽近,剧烈地旋转起来,混乱中倪澈却清晰地看到了更多不同于从前的东西,挂在墙上的小提琴,封闭窗口上足够以假乱真的风景彩绘,位置怪异的盥洗室推拉门……这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她的梦……那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奔去门边,徒劳地按压着开门手柄,精钢防盗门纹丝不动。还有窗户,房间里的两扇窗已经被彻底封死,半点光线也透不进来,所谓的窗帘无非只是摆设。

倪澈推开玄关处的一扇门,里面居然是一间完整的厨房,厨房!厨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厨房里应有尽有,连冰箱都塞满了各种食品和饮料,西柚汁的生产日期是十月一日!

倪澈跪在地板上双手掩面,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景澄在哪儿?

“景澄,景澄——呜呜呜——”

究竟是谁在跟她开这么残酷的玩笑,这是专门为她准备好了的楚门的世界吗?

***

景澄很清楚在他家的门外、楼下,大概有无数个便衣紧紧盯住了所有的出口,天罗地网任他插翅难逃,那些人会跟踪他然后找到倪澈,把她带走关起来。

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如今满世界的人都对倪澈深怀恶意,唯有他才是她唯一的保护神。

医生给他注射的药物里增加了镇定成分,所以他只是稍微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居然天色都暗了下来。

景澄瞥了一眼景良辰丢在床边柜上的钥匙,他如果想去看倪澈,的确是没有什么锁可以锁得住,没有什么人可以拦得住。

***

景澄开门进屋的时候,房间里仍然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只亮着那盏暖白的落地灯。他随手关上门走进房间,大床上却空无一人,“小澈?”

这间屋子宽大却明了,一眼望去就知道屋里没人。景澄推开卫生间的门按亮灯光,依然是空空荡荡。他又耐心地找了一遍厨房,他的倪澈一定还在这里,对此他很有信心。

景澄的脚步停在靠墙一组衣柜前,原本倪澈的房间里这个位置并不是衣柜,而是一爿宽敞的衣帽间,但格局所限,他也只能照猫画虎地做成这样。

景澄的手指勾住柜门上的银色拉槽,轻轻拉开,在摆挂稀疏的柜子里,倪澈裹着一件景澄的白衬衫,歪着头靠在衣柜内壁上睡着了,微卷的黑发垂在肩膀上,白皙的颊边还挂着泪痕。

“是不是我的药下得太多了?”景澄伸手过去,一边托住她的背脊,一边抄起她的膝弯,不顾腰部使力时伤口处牵扯的剧痛,想将她从柜子里抱出来。

“啊——啊啊——”

他没想到自己的手刚刚碰到倪澈,她便受惊一般大叫起来,哭着挥手过来打他。好像那间柜子变成了她的私人领地,不管是谁来侵犯她都要跟对方拼命。

“是我,小澈,你看着我。”景澄跪在门边,去握她双手的动作柔和成了慢镜,“我吓到你了是吗,别怕,是我。”

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地互相拖着手对峙了半天,倪澈才恍如梦醒般地开口,“这是哪儿?你把我带到哪里了?”

景澄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自己吓到她了,“对不起,我可能要慢慢跟你解释,不过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找得到你,更不会有人把你带走关起来。”

倪澈错愕的眸光中如碎钻般闪烁,她哑声道,“景澄,难道现在,不是你把我关起来了吗?你究竟要做什么,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他想他可能真的疯了吧!只要一想到倪澈被关在铁栅里,他想见却不得见,他就真的会疯掉。“我可能的确……你别怕我,别怕我。”

倪澈的身形稍一放松,景澄立即将她搂进怀里抱了出来,“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就把你不喜欢的那些都拿走,我找不到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信我吗?我会很快把真凶找出来,还你清白。”

“可是你是警察啊,你忘了吗?景澄,你是警察啊——”倪澈被他塞进毯子里,浑身仍然瑟瑟发抖,“你这样把我带走真的没关系吗?”

她瞥见白衬衣的袖口蹭了一抹嫣红,骤然惊坐起来,将景澄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哪里受伤了,别瞒我。”

倪澈的视线落在景澄黑色t恤的衣襟上,那里明显有一处不自然的湿润色泽,她抬手掀开衣襟,狠抽了一口凉气,“你身上有这么重的伤刚才还抱我?这里有医药箱的吧,有吗?”

有,如果他故意按照原来的房间格局精心布置了这里,那么……倪澈跳下床,跑到书架边,拉开最下面一层最左侧的柜门,飞快地取出里面白身蓝盖的塑料应急医药箱。

“躺下,躺好。”倪澈用消毒酒精喷洗双手,随后用镊子轻轻撕下覆在伤口上那层厚厚的被血浸透的纱布,一道五六公分长的狰狞刀口赫然暴露在面前,刀口边缘已然不平整,因拉扯和外力造成的撕裂和移位使得伤处血肉模糊。

虽然倪澈在手术中见过无数例比这更加惨不忍睹的伤口,唯独景澄身上这一个让她双手颤抖,完全忘了该如何动作,“去医院吧,处理不好你会死的。”

“不去,”景澄安慰地捏了捏她是手腕,“你见过亡命天涯还敢往医院里跑的吗?随你怎么处理都可以,我不去医院,如果我死了,就算把命还给你了,利息不够的话你也只能认了。”

倪澈瞪他一眼,在医药箱里翻看了一遍,“虽然这里有医用缝合的针线,可是没有麻醉药剂啊,消毒的手段也不完备,让一个麻醉医生给你做外科缝合,你真的打算死在我手里吗?”

“你不是每次都会救我的吗?”景澄仰在床上灼灼地看着她,“不用麻醉药,有麻醉师就可以了。如果我喊疼,你就吻我一下。”

“那如果今晚你发烧了,就必须去叫救护车去医院,不然我就是喊破喉咙也要把警察招来,让你爸直接把你绑回去!”倪澈挥着手术剪威胁道。

“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我可以保证,你应该庆幸我是个好人,不然你现在的处境就是教科书般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景澄刚刚说完这一句,嘴里便被塞进了一卷医用纱布。

倪澈开亮了灯,跪在床上小心地拆开已经撕裂皮肤的缝线,清理伤口周围的腐肉和淤血。所幸伤口被撕裂的部分仅是腹壁外层,里面的缝合应该仍然完好,她需要将刀口清理后重新缝起来。

景澄咬紧牙关,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清创和缝针,除了贯穿始终的疼痛之外,每一下触碰和拉扯都仿佛锋利的小刀直接割在他的痛觉神经上。

他的身体不自觉就随着倪澈的动作绷直收紧,床单被他的双手抓握成放射状皱褶的两团,那些生生憋在喉间的痛呼仿佛呜咽般听得人心悸不已。

有时倪澈不得不停下动作,用纱布巾帮他擦拭青筋暴起的额角渗出的一片片冷汗,低头亲吻他的脸颊以示安慰和鼓励,然后继续她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轻快的手法迅速缝合。

直到最终将一条弹力创口贴在新缝合的伤口上粘好,倪澈才呼出一口气,飞快地将染血的器械和废物丢进托盘,扯掉手套,蜷起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景澄吐掉嘴里的纱布卷,撑着身体来拉她的手腕,又被倪澈一巴掌按回去,“不许动,还想再缝一次吗?”

“过来,陪陪我。”景澄将她拉到身边躺下,伸出一条手臂给她当枕头,“被你扎来扎去的是我,怎么反倒你自己哭成这样?就这么心疼我受苦吗?”

“不是啊,我是被我自己的针线活儿丑哭的。”倪澈看到床单上几乎被他流出的汗水洇出了一个人形水印来,“你不是说这里喊破喉咙都没有人听见吗,那你刚才疼了怎么不喊呢?”

“我不能在你面前那么丢脸啊,别哭了好吗,就算你在我身上缝出一只大蜈蚣来我也不介意,你给我缝的,我会带在身上一辈子。”

帮他换衣服的时候,倪澈吃惊地发现他前胸后背上大块大块的青紫淤痕,这些,也是倪焰派人干的吗?

景澄飞快地拉下衣襟,“没事,这些是被我爸打的,就是看着挺吓人,亲爹打儿子还能用多大劲儿?”嗯,当然是拼尽全力了。

倪澈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脸颊紧紧贴在景澄的背上,“可是我还是很想哭啊,景澄,你是来给我使苦肉计的吗?”

景澄转过身,抻着劲儿将她压在床上,“是美男计。他打我几下出出气就没事了,你看我现在还能跑出来看你,明天还可以回去破案,如果我不是他亲儿子,咱们俩的头像早就贴满大街小巷全城通缉了。

我什么都不会逼你的,你想说的和不想说的,我都会一点一点查到,只是时间问题。”

倪澈的身体微微一颤,丝丝寒意沿着脊背爬上心头,只是时间问题……

景澄探身拉开床边柜的抽屉,拿出一只浅粉色皮纹后壳的手机,“还记得这个吗?”

倪澈当然记得,这是她七年前用过的那部手机,独一无二的后壳是倪浚从意大利手工皮匠那里特别定制的,全世界再没有第二个相同的。

只是细看的话,手机机身上除了屏幕是完整的,别处都带着几不可查的裂缝被仔细修补过的痕迹,右上角靠近摄像头的位置还有一块米粒大小的三角形缺失。

当年是她亲手将这部手机从人民医院住院楼的七楼丢了下去,本以为它已经和她当时的心一起摔成了碎片齑粉,却没想到它还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她手里。

倪澈此刻比最初在如梦般的混沌中见到这个房间还要震惊,她轻轻按下开机键,手机居然叮铃铃传出了开机音,屏幕上也闪现出景澄当年特意为她编辑出来的开机画面,两个线条简洁的小人儿,一个坐在树下戴着耳机听音乐,一个垂立在旁边被微风拂起裙角。

“你……怎么做到的?”

“你看看,里面的照片和短信大部分都还在的。”景澄的拇指擦掉她滑下的一串眼泪,“我蹲在楼下捡了一个晚上的碎片,还是没能全都找回来,后来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把它修好,里面换了一些零件和线路板,但都是我尽可能自己做的,为了弄这个我还特意跑去鲸理工蹭了人家大半年的集成电路。他们学校男生那么多,还有一群女生跟我要电话。”

“那你给了吗?”倪澈揉了揉发红的鼻尖,滑动屏幕翻看两个人以前拍的照片。

“当然没有,我是去学修电话的,修好了还不得跟宝贝似的自己留着,哪能随便给别人?”“你别哭了好吗?你看你以前多爱笑啊,都是我把你祸害了……我许你我今后生生世世都任你差遣,为你消灾挡难,所有的好运气都归你好不好,就算我还你的利息。”

倪澈用力摇头,哭得更凶了,整个人都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像是要将这一世全部的委屈都发泄出去一般。

景澄被她吓到了,赶忙支起身体,顺她的背,想着要不要先把药准备好,这样哭久了会哭坏的,“小澈,对不起,你别哭了,以前是我太混蛋了……当年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你是不是也这样哭过,你再哭的话,我就要在你面前丢脸了……”

好半天,倪澈才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带着重重的鼻音哑声道,“景澄,你千万不能有事知道吗?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就从头错到了尾,没做对过任何一件事,你好好活着,我就没有错。”

“其实我也不想哭的啊,可是就是停不下来怎么办……”

“你知道你究竟都做了什么吗?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从哪儿淘弄来的啊,你脑子有病吗?你是自虐狂吗?你这样很变态的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爆发一下,万一哪天我断更了,你们要记得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