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澄单手掐着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抵在审讯椅上,堪堪维持了一缕细若游丝般的呼吸通道,“今天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要?”

黑蛇的枕骨硌在冷硬的椅背上,脑中一阵混沌的痛,声音犹如从破风箱里拉出来的,“捉迷……藏……很好玩的,你……应该听说过,一个人藏东西,十个人……找不到……”

隔壁的监控室里,赵亮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操!”他转身奔去审讯室,同时冲设备间狂摆手,“这段掐了别播——”

“……”

待他跑过去,景澄已经松开了手,被他一把拉到门口,语重心长,“叫你来是觉得你们这是高智商的对话,怎么比我还粗鲁呢?”

黑蛇在身后一阵呛咳,意犹未尽地挑衅道,“别担心,我可舍不得投诉他……”他话音未落,忽觉额角一痛,有汩汩温热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滴下,在蓝色囚服的衣襟上落了点点暗红。

赵队悚然回头,才看清刚刚飞掠而出的凶器是原本被他临时插在胸前口袋里的自己的手机,此刻正带着满屏的蛛网横陈在审讯椅脚边。

他绝望地抬头看了眼监控探头,景澄跟他两人正巧位于监控的死角,入画的也只有鲜血淋漓的受害人跟那部倒霉的手机。

赵亮倒抽了两口气,眼看着坑领导的景澄坦然拂袖而去,他此刻心情难以言喻,十分想找个证物袋把那部手机捡起来送去技侦科鉴定下指纹,刑/讯/逼/供这事儿他可真没干过啊!

***

倪澈开着冰箱门,正犹豫晚饭是随便嚼一口早点剩下的糖酥饼还是正式地给自己泡一碗鲜虾鱼板面,就听见身后传来笃笃敲门声。

她开了门,直接撞进来人的怀抱里。

leon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扯开,视线从上到下把她扫描了一番,见她整个人还好好的,算是放下心来。“这么热情,不怕被你的小警察撞见了跟我拼命?”

“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倪澈重新贴上去,“哥,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么?”

leon嫌弃地捡着桌上的泡面和干巴饼看了看又丢回去,“你自己能对自己好点儿么,大难不死的就吃这个?你可别急着下去见他们,没人想见你。也是弄不懂你究竟发的什么洋贱,他把你养成这样你还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你来了就不吃这些了,我叫外卖吧,你付钱。”倪澈从抽屉里翻出一沓外卖餐单,“你想吃什么,烤鱼太慢了,湘西蒸菜怎么样?”

她抬眸撞上leon少有的严肃视线,“怎么了?”

leon叹了口气,抽出一支烟塞在唇间点燃,语气像是那袅袅白雾一般虚柔缥缈,“咱们回美国好吗?你马上走,我保证三个月之内也回去。”

“为什么不是我们一起走?”

“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完。”leon避开了她的视线,“记得我跟你说过吧,你让他在你和法律之间选一百次,他也不会选你。那天晚上警察的行动很成功不是吗,劫持了你根本半点也威胁不到他们,他管你的死活吗,他想不到那边开了枪你就很有可能被立刻撕票吗?”

“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倪澈的肩膀微颤,“是倪焰吗,是倪焰做的对不对?”

桌上的手机嗡鸣震动,是景澄来电,倪澈深呼吸平复了下情绪,“我还没吃……我想,想吃秦淮楼的松鼠鳜鱼……”

leon嘴角挑起,“秦淮楼?支得够远的。我这就走了,用不着那么多时间。”

“你别走!”倪澈抓住他的手腕,“你说清楚。”

leon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恢复出一脸不屑,“如果我说这些都是我做的,你信吗?”捏在他腕上的手倏然松开。

***

“一定要去吗,可以不去吗?”倪澈坐在副驾驶,双手交叠身前,挑衅的右手时不时无意识地□□下温顺的左手食指,导致这根指头的一二指节之间微微胀红。

景澄腾出右手握住她的手,“这是你今天第27次问同样的问题了,有这么紧张吗,比面试哈佛医学院还紧张?”他手上微微加力捏了捏,“我家人都很好相处的,我外公外婆是很民主开放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任由我妈嫁给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我爸,我爸这个聚会低气压云团今天正好加班缺席,呃……可能你会觉得我妈对人有些冷淡,不过她对谁都那样,哪怕是我,无关生死的事情她都不太有什么明显反应。”

车子停在一处门岗,除了门前站岗的是身着军装手持枪/械的武警之外,周遭门庭建筑并没有明显标识。倪澈贪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心道进了这里大概就没什么退路了吧。

伸缩栅栏门很快嘀一声放行,又悄无声息地在背后合拢,武警肃然敬礼。同时,车载监控显示屏上除了一个裹着圆圈的蓝色箭头之外,周遭一片灰黑,这片区域是民用导航卫星的监控盲区,军事重地。

车窗外的道路两旁是笔挺的行道树,更有同样笔挺的列兵时不时排队经过,倪澈从小看惯了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的奢靡随性,这种整齐质朴的小清新画面对她来说的确很新奇。“真的要去吗?”

“28次,如果你问足三十次,等会儿我就在他们面前跟你求婚。”景澄感觉到她惊得一抖,不打算再逗她了,怕她紧张到想跳车,“昨天我在你家里发现了烟灰,是你紧张过头偷偷吸烟了?”

一定是leon落下的,三天擦一次地的懒惰卫生习惯真是隐患重重,倪澈咬了下嘴唇,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景澄很严肃地转头凝视了她一秒钟,“你对自己不好就是在挖我的心知道么。”

“所以被挖了心的你,晚上要陪滕青一家人吃饭吗?”

“不是我陪,是我家和他家的家庭聚餐,十来口子人呢,你非要断章取义吃我的醋的话,我也可以不去。”

“晚上我回二哥家过节,谁有空看着你。”倪澈拧开矿泉水瓶呷了一小口,“滕青有没有告诉你,那天我跟她聊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比如,每个周六下午的两小时,一直持续两年多?”

景澄心里咯噔一响,多年来头一次在倒库的时候打反了轮儿,不付钱的咨询人就没有隐私权吗,滕青怎么能跟她说这些。“她一个晕血症治了两年多还好意思跟你提这个,你们还聊什么了?”

“很多啊,什么都聊了,没看出来我给你时间主动坦白吗,今天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其实她手里也就只这一张大牌而已,打出去唬对方一下兴许就能套出大小鬼来。过了今晚他跟滕青碰面一对口供,自然这场咋呼也就过了有效期。

景澄停好车,转头盯着她的脸足足看了好几分钟,一丝丝从她的表情中剥离开那层色厉内荏来,“到了,东拉西扯你也跑不掉了,下车!”

他是了解倪澈的,如果她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反而可能半句都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而是拐弯抹角地探查他状况究竟有多严重,甚至暗戳戳地查资料亲自动手医治他。

两人提着大小礼盒站在一幢外观质朴的青瓦小楼前,向阳一面的楼壁上铺陈了半墙的爬山虎,门前石阶两侧各有一爿小花圃,侍弄的都是些月季、伽兰、春石斛之类的常见花木。

景澄牵着她的手迈上石阶,按响门铃,这一刻倪澈还在茫然回味,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家人门前来的呢。

对开门在面前展开,并不十分宽敞的客厅里陈设古朴自然,景家人或站或坐地同时定格了一下,将目光朝倪澈投射过来,慈祥矍铄的老人,稳健优雅的父母,笑容亲切的兄弟姐妹……

窗边落着一缕秋日暖阳,细微的灰尘在光柱中辗转曼舞,仿佛一张和乐美满的全家福。

下一刻,他们便不分老少地纷纷站起身来,以极有礼貌的关注欢迎她这个昔年诸多瓜葛和渊源的客人。从耄耋老人到飞扬青年个个都身姿挺拔,带着军人家庭特有的阳刚气质。

倪澈觉得,在那种正气凛然的注视下,若不是此刻景澄紧紧拉着她的手,她大概会错乱地以为自己应该回敬一个军礼。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12)

“倪澈姐姐,快进来坐。”瞿美景小蝴蝶似的扇着翅膀搅散一团迷之肃穆飞扑过来,并着景良辰七手八脚地接过他俩手中拜码头的老四样礼盒,仿佛阅兵仪式的庄重氛围终于随着青年人的活力音容放松开来。

“外公、外婆……这是我舅舅和舅妈,我妈……”景澄一一给她介绍,倪澈也礼貌地一一给长辈问好,只是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景孝政中将坚毅中略带微笑的眼神时,当初医院门口那尴尬的一幕不适时地飞速回放,让她突然就走了神。

舅妈瞿宝芝的热情拿捏得恰到好处,面上的表情是居高临下的周到客气,她心目中外甥的良配就该是滕青那种大方得体家世清白的女孩,崇家这个不清不楚的显然不太合她眼缘。

景澄的预防针打得也非常及时,轮到景孝珍,果然只有淡淡地一颔首,搁所有准媳妇身上这个态度都会被解释为‘她不满意我’。颔首过后,伯母大人便自顾自地继续将目光落回到手中的一本学术杂志上,仿佛周遭的一切跟她再没什么关系。

“姑娘,过来坐,我老太太多少年没见过长得这么惹人疼的女孩儿了。”景老夫人伸出双手把倪澈拉到自己身边,嘴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瞿美景不满地插言,“奶奶,我可天天在您跟前儿晃荡呢,这么说您的良心不会痛吗?”说着话她也蹭到了老太太身边,这下老人家左拥右抱的笑得更是开怀,“你不是惹人疼,你是惹人嫌!”

大家正各自欢聊,厨房里也热热闹闹地备着午饭,景孝珍突然抬起头看向倪澈,眼神既不是审视也不是逢迎,“倪医生,你跟我来一下。”

“好。”倪澈站起身,冲景澄睁大了眼睛,瞳孔里挂着一双大大的问号,显然谁都猜不到局长夫人正打算卖什么药。

倪澈随着景孝珍绕过客厅转到后面的书房,一路上她的脑细胞被各种猜想碰撞得战火纷飞,通常这种情形她会是想跟自己谈些什么?

要么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拉下脸来警告她,我不喜欢你,坚决不能接受你跟我儿子在一起,请你知趣离开,有多远滚多远!情况再好一些大概还会让她开个价之类的。嗯,这是棒打鸳鸯版。

再有呢,就是转去取来自己的多年私藏,比如一只龙凤镯子或者翡翠玉戒,慈祥地帮她戴上,喏,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当年我嫁给景澄爸爸的时候我的婆婆亲手给我戴上的,现在传给你了,希望你今后能做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为程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嗯,这是利诱套牢版。

倪澈打了个激灵,被自己脑补出的有限可能惊出一身无限冷汗,亦步亦趋地跟在景孝珍身后进了书房。

“我看过你在《现代临床医学》上发的那篇‘关于心脏手术的麻醉药剂选择与术后康复影响’的文章,有几个问题想跟你交流一下。”

景孝珍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杂志,准确地翻到那一页,又从旁找出几篇她自己手写记录的详细病志,将其中一篇递到倪澈面前,“你帮我看下,这个病人术后出现的心律失常是不是跟手术过程中使用的舒芬太尼剂量有关?”

“啊?”倪澈尚未从惊魂不定的狗血剧情中苏醒,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迷茫从对方手中接过病志,“哦。”残酷的现实居然可以如此无情,景澄说什么来着,见家长比面试哈佛医学院还紧张吗,请问现在和专业面试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瞿美景趴在书房门口偷听了半天,灌了两耳朵的莫名其妙,终于坚持不住掂着脚大猫似的夹着尾巴逃窜回客厅,啪叽将自己跩在沙发里,迎着众人尤其是景澄的期盼目光,用生无可恋的语气汇报到,“什么太尼,什么受体,什么换气抑制……我的妈呀,难道婆媳之间的话题不应该是老公的内裤究竟应该机洗还是手洗,早餐是准备面包牛奶还是鸡蛋豆浆,将来打算生几个小孩之类的日常鸡毛吗?为什么她俩在家庭聚会上讨论开刀,难道是里面有什么暗喻是我没听懂的?”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半小时……

景老夫人终于有些按耐不住,朝景澄摆摆手,“去叫你妈和倪澈出来吃饭了!”

景澄得到懿旨,飞快地过去传令,敲了敲门推开,屋里那俩还兀自讨论得正酣。“咳咳,吃饭了,外婆等着呢。”

景孝珍飞快地在便笺上写了个邮箱递给倪澈,“你刚说的那几篇文章方便的话请帮我发到这个邮箱里,十一之后有个研讨会,到时候我发邀请函给你。”

倪澈颔首应下,待景孝珍走出书房,才被景澄牵着手也往外走。

“刚刚表现怎么样?”景澄翘起唇角揶揄地问。

倪澈瞥他一眼,“要是你早点告诉我有专业课面试,我去查些资料说不定会答得更好些。”

景家的餐厅装修风格依然秉承着古朴的中式,连餐桌都是可加大半径的实木圆桌,大家按照长幼次序先后落座,桌上摆的尽是河鲜海鲜,只有一道小炙羊肉是带腿儿的荤菜。

武将之家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景孝政随便对四个晚辈说了几句鞭策的话,又代表全家人向两位老人表示了祝福便直接开席。

席间景孝珍也一直不多话,高度秉承着食不言的古法良训,唯独依靠着瞿宝芝承上启下地活跃气氛。若是这桌上少了她这么一位,想必美酒佳肴都会寡淡不少。

宴席过半,瞿宝芝接了个电话,她坐在窗边,也没走开避着人,只是转身对着窗外的花圃接听,态度语气依然是熨帖至极的得体。

挂断电话落回座位,瞿宝芝探身笑着对景老夫人说,“妈,是信佳打过来的,说是晚上的聚会就定在她家里,反正离得近方便。更要紧的是,滕青要亲自下厨给咱们准备菜式,都已经忙了一晌午了,这孩子还真是家里外头都拿得出手。”

倪澈似笑非笑地挑眉瞥了景澄一眼,嘴角翘了一个戏谑的弧度。

她来景家做客之前,景老夫人已经给全家人打过预防针,关于崇家倪家的那些个事谁都不许问也不许提,所以瞿宝芝这个擦边球打得实在有些高明。

席间稍一宁静,瞿宝芝立刻无缝衔接地笑着看向倪澈,“小澈会做饭烧菜吗?”

“不会做,方便面都经常被我泡坨。”倪澈答得有些意气用事的坦白。

还没等瞿宝芝那个隐晦得意的笑容形成在脸上,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景孝珍突然搁下筷子,语气颇为闲聊地随意道,“会不会做饭倒是没多要紧,毕竟吃饭在咱们家也不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瞿宝芝感觉自己像是咽下了一根鸡毛,顿时失仪地掩唇咳了咳。

“就是,”景老夫人插言道,“咱们家孝珍和美景也都不会做饭,还有我这个儿媳妇,会做我也舍不得让她多操劳。”

原本倪澈回嘴的话,凭空把这位挑衅的舅妈怼出个心脏病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眼看连懒理琐事的景孝珍都帮她解围,倪澈顿时觉得刚刚那句话可比什么黄金翡翠的传家宝值钱多了,便无意再计较。

景澄帮她舀了一勺葱香鱼滑,眼神里满满都是“亲爱的你真识大体”的赞扬和鼓励。那边瞿美景也狂往她妈盘子里添菜,两桶蓄势待发的炮口总算是被人间烟火给堵住了。

饭后倪澈接了个急诊手术的电话,不得不紧急赶回去上台。景澄开车送她,“等会儿送完你我也回市局看看,你那边忙完了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不用那么避嫌,晚上该去哪儿去哪儿好了,不然好像我多小气似的。”

景澄点了点头,“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多大方似的。”

***

“小毛儿,查一下这个ip段覆盖的范围,尤其标注下高档公寓、别墅之类私密性较好的社区,出一份报告给重案组的赵队。”

“没问题,景老师,这个就是锁定的范围吗?”

“谨慎起见,我还要再确认下,防止对方抛鱼饵转移注意力,让他们先留意布控排查,后面的结果我们随时报告。”

办公室门板被扣响,景澄回头,见程局已经站在他身后。

父亲拍在肩上的巴掌永远都是那么孔武有力,“一起走吧,时间差不多了,让人家等不太好。”

“配枪的事情,谢谢你。”父子俩转入走廊,景澄的语气难得有些低眉顺眼。

在瘾君子街头发狂、毒贩袭警一案中,那段倪澈持警枪企图见义勇为的视频最终还是被程局利用职务之便给压下去了,虽然后面那桩劫案他不顾倪澈死活下令强突,但理论和实践都证明程局的决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