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民国记忆中已经尽是儿子长大后的模样,那时候庄玉林已经比他还高了,说话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刺他,哪有这样看他的时候。

庄民国又是愧疚又是自豪,外边又一阵儿锣鼓敲响,他拉了庄玉林朝外头走,还找了两顶草帽给他们带上:“走,爸带你们去上工。”

他给两个儿子找了个好地方,田埂边的大树下头,对着山谷,有风吹过来,晒不着,庄民国当然不能再把儿子交给大妞两个看着,他之前已经去踩过点了,赶在三声锣鼓前,庄民国把两个儿子给安排在了树下,把小木筒给他们放下,还拿了绳子把小二玉春的小手跟玉林的小手捆着,“你弟要是跑,你就不怕追不上他了。”

“渴了就喝水知道吗。”

庄玉林笑得眯起了眼:“爸爸真聪明。”

能跟他爸一起上工,他也高兴啊。

庄民国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指给他看:“你爸我就在那田里呢,有事你就喊。”

得了他应承,庄民国这才归了队,领了工具下了田,他下的地正对着庄玉林兄弟,隔三茬五就抬头看上一眼。

刘三婶跟田婆子两个中午被人举报到村长面前说偷懒,下午就被安排在了庄民国旁边,他们也见到了庄民国带着孩子上工的事儿,刘三婶儿嘴一撇:“这就是又当爹又当妈的下场哟。”

见庄民国不吭声,她还唱了起来:“花儿为什么这么红啊,为什么这样红...”

不娶她侄女,现在可不就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吗。

庄民国不搭理人,她唱她的,他干他的,等挨到了天擦黑了,下工的锣鼓一响,庄民国大步从田里上岸,早早就交了工具上去,又去大树下把两个儿子接了来。

庄玉林一个劲儿的给他说:“爸,我教小二脱裤子了,我还教他草,带他看蚂蚁呢。”

计分会计朱大军带来的收音机也在放着歌,正是刘三婶唱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收音机正唱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呢,庄民国一手抱一个儿子快步往家走,“我们玉林真聪明啊,都会帮爸带你弟了。”

兄弟俩感情好呢,他们家小二也听玉林这个哥哥的话。

他人高马大的,一下就窜在了前头去。

嘿,他也得回去好生瞧瞧他大嫂,到底是为什么花儿这样红。

第4章

刘春枝是被扶着回来的。

煮饭的是她闺女,又是她家,明面上再烧火煮饭当然不可能,暗地里又啃了两根黄瓜,也是时候不好,秋收的时候,这稻谷是最先收的,其次才是玉米红薯大豆等,她就是想啃两个能垫肚子的红薯玉米都没法,又灌了一大勺的水。

水跟黄瓜又管不了多久,哪有饭来得饱腹,刘春枝干了活没多久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了,太阳老高呢她就没力气了。

刘春枝想省点力气,偷了会懒,还被计分会记朱大军给逮住了,他跟他带来的收音机里唱着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狠狠的批评了一顿刘春枝的偷懒行为,朱大军连着发现村里的妇人家偷懒,火气冲到了头顶,刘春枝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这下可把朱大军给惹毛了,把人提出来训了半晌,刘春枝跟孙子似的被拉出来给“公开处刑”,把她苦心营造的勤奋大度的人设全毁了。

收音机里循环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在歌声嘹亮的高亢背景下,朱大军的唾沫都喷到了刘春枝脸上,“明儿,你去挑粪!”

挑粪是最累的活计了,一般是挑的强壮有力的男子干的,庄民国早前也被挑中过,但他身边还有两孩子要带,村里考虑到他的情况,最后给换到了田里。

刘春枝靠在庄大妞身上,泪水糊了一地,她好面儿,还不敢哭出声叫人笑话,只小声的念:“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我这都是为了谁...”

庄民国带着孩子先一步到,这会儿在门口迎他们,见刘春枝的狼狈模样,庄民国在她身上扫了扫,眼中陡然亮起了光,有种名为“舒心”的情绪在心头流淌。

这才只分了一回饭呢。

上辈子庄民国次次都跟两个儿子分饭吃,干得可比她重多了,硬是咬牙忙完了整个秋收,整个人廋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刘春枝说什么?她说,“二弟就是能干。”

轻飘飘的一句话。

庄民国轻飘飘的说了声:“大嫂可真能干,听说明儿要去挑粪了。

“妇女能顶半边天呢。”这是她每次给自己争取利益时的说辞,证明自己不比男子差的。

刘三婶早几步从他身边过,他是来笑话他们的,毕竟庄家不管几房人,在外人看就是一家的,“晓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不成?你家大嫂子明儿要去挑粪了哟。”

庄民国每次能叫刘春枝得逞,一是他老实,不善言辞,二就是当真把刘春枝当大嫂的尊敬。

刘三婶还以为庄民国要跳出来为他大嫂说话,谁料庄民国只轻飘飘的“嗯”了声儿就不吭声了,叫她一腔热情撞了没趣,怪没意思的,气哼哼的走了。

刘春枝愤愤的瞪着人,庄民国已经看过了他大嫂的惨状,笑了声儿要带着两个回家了:“大嫂快回去歇歇吧,咱们劳动人民最光荣,苦了累了也不怕,睡一觉起来又是崭新的一天了,二妞已经把饭都做好了,我分了些回家吃,免得待会看不见路,你们也快些回家用饭吧。”

庄民国这回给留得多些,毕竟他大嫂也累一日了,这副模样,谁能狠下心叫她少吃的?

刘春枝堵得说不出话,因为这些话全是他跟庄民国这个小叔子说过的。

劳动人民的大旗一扯,谁敢有意见的?

她只能见父子三个回了二房,一把推开庄大妞,这会儿又有力气了似的,往堂屋跑去,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桌上的饭菜足足少了一半!

庄民国给玉林玉春两个一人盛了碗饭,给他们倒了些瓜汤就饭,炒的茄子豆角往他们身边推了推,好叫他们夹得着。

连点油水都没有的饭菜,两孩子吃得又香又甜,还不住叫庄民国吃,“好,吃,咱们都吃,吃饱饱才好上床睡觉。”

后头几十年过去,人人都用上了手机,庄民国也用,用了好几个,有大儿给买的,也有小二给买的,他们兄弟难得回来住两天,晚上就一直抱着手机刷,什么听歌、看综艺、看电视剧的,庄民国还保持着早年的习惯,按时睡觉,一早起床,他也叫两儿子这样,玉林不吭声,玉春说,“谁家这么早睡觉的,现在都是年轻人的时代了,你看几个年轻人这么早睡的?”

这倒是真的,庄民国老了,经常听老头老太太们说了谁家的儿孙玩手机玩到多久,又在上边网聊被骗了多少钱。

庄民国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两个儿子,大小儿子并排着睡在一头,一会翻身撅屁股,一会儿伸手搭在别人身上,不由笑道:“臭小子,还说谁家早睡的,你现在最年轻的时候就在早睡。”

刚吃完饭就困,还没来得及洗脸洗脚就睡了。

庄民国出去拧了毛巾来给他们擦了脸洗了脚,翻来覆去给他们擦了身子都没醒,又转去外边摸着黑儿洗碗去了。

等忙完了,这才回房里靠在外边睡下了。

稻子忙了十来天才尽数收完,收进了粮仓里头,人人都松了口气,七月中收稻子,收到了八月份了,村里说了,休息几日,还要继续收玉米,玉米跟红薯是连着一块儿的,要收到九月份去了,也是叫他们趁机多补补,后头还有得忙呢。

中午在大房吃饭,刘春枝憋了好几天的话总算说出来了:“二弟啊,顿顿干饭,你们爷三吃得可多了,这米怕是不够了。”

这话本该早好几天说出来的,但被庄民国打了岔,到现在才说出来。

庄民国只是老实,人不傻,上辈子他听了刘春枝这话也是一愣,“不是提了30来斤粮食吗?”

他们爷三三个再吃也不能几天就吃光几十斤粮食吧。

刘春枝就说他食量大,两个小的胃口也不好,又是顿顿干的,就是满仓的米也是不够吃的了,她数出来一大堆,还给庄民国扣帽子,说他怀疑她这个当嫂子的有二心,也只得认了。

这十几天刘春枝领了挑粪的活计,整个人廋下来好几圈儿,眉眼都显露出尖刻来,想要把他们爷三扫地出门。

庄民国应了声儿,又招呼两个儿子继续吃饭,等吃完了,这才好生跟刘春枝算了起来:“大嫂,我提了至少得有三十七八斤粮食来了,就是一月里顿顿白干饭也够我们吃上半月往上了,何况咱们还不是白干饭。”

“你也别说玉林他们吃得多,他们才多大啊,还没大妞二妞吃得多呢。”

向婆子也在一边说公道话:“老二这话说得实在,高粱饭不是白干饭,大妞二妞吃得不少,昨儿吃得比我还多呢。”

向婆子笑眯眯的,气得刘春枝就想叫她闭嘴的。

她到底跟谁的,怎么每次看着说公道话都是给二房说的!

第5章

庄民国是提了一袋粮食回了自家。

刘春枝当然不能说自己算错了,摆明了是想扣小叔子的粮食,她是要脸的,在村里更是经营了多年的贤惠大度的人物。

刘春枝想了一篓子的话来,刚开了个头就没了,在庄民国母子一人一句下把她的路堵得死死的,刘春枝只得承认是自己太过劳累,以至于提前“老眼昏花”,最后把多出来的粮食还给了庄民国。

粮食都还了,自然这饭也不能和在一处吃了。

刘春枝没占到便宜,庄民国提着粮食出门的时候她还阴阳怪气儿的:“二弟啊,你们家夏花又不在,以后饿肚子了也忍一忍呢。”

“砰”的一声关了门儿,哼着调子回屋了。

谁还不会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呢?

庄民国回头提了粮食给两个儿子看:“以后咱们家就自己开火了。”

庄玉林自告奋勇的,说要去捡柴火。

“行,爸带你们去。”趁休息这几日,庄民国是半点没闲着,家里家外都收拾了,外边菜地也打理了,豆角用木杆子插着牵了藤,茄子黄瓜四周的草都拔了,抽了一天把菜地理清了,庄玉林就带着弟弟跟着拔草,他们人小,也拔不了什么事儿,菜地忙过了,又花了三天带着两个小的去后山坡捡了柴火。

庄民国力气大,一天要捡十来捆,捡了三天,那柴房里头的柴火就够烧好久了。

他大嫂担心的爷三几个没得口热乎的吃不现实,庄民国就算不会缝缝补补,爷三穿得破烂,但他还从没有叫两个儿子饿着肚子的,上辈子庄民国跟大嫂家一起吃了几天饭,就被大嫂刘春枝扣了粮赶出来,家里没粮,好在这个天不缺菜,家里还有些玉米面,搅成玉米糊和着菜也能饱腹,庄民国每天早早起来先把菜摘回来,在回后山去捡柴,每天起早贪黑的忙,等秋收一过,这才整个人廋得跟竹竿一样,别人本来就说他们家没个妇人家操持了,又一看他的模样,更说他们家没有妇人家可怜了。

说白了,他这是没有规划,“规划”这个词儿是大儿子玉林说的,他就曾经指出来过,说,“人家为什么不叫我们吃饭了,那是你提过去的粮食,人家还得给你算一笔“加工费”呢,也就你,人家说什么信什么。”

庄民国上辈子确实活得糊涂,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心好,觉得都是一家人,在想想大哥家要养爹娘,大嫂又重男轻女,怜悯两个留着他们庄家血脉的两个侄女,不愿意计较太多。

庄玉林刺人的时候能说得人哑口无言的,“这“加工费”可贵了,一半都划出来了,人家的闺女,还指着你这个当叔叔的养起来呢,口粮都算你头上呢。”

说起后来父子几个过日子的时候,他还总结了下的,说他这日子过得没有规划,也就是心里没有计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在心里计划好,都是到了跟前儿才想起来要做什么,可不得到处忙,最后忙过了,人也跟着受累了。

庄民国现在做的事就开始学着玉林曾经说过的“规划”来了,今天先做什么,明天做什么,要上工的时候,他先提前摘上几天的菜,把粮食放到灶房里,或是一早起来把饭菜多做些,放在后边的水槽里冰着,早上烧了水温了装进小竹筒里,吃了饭就带着两个儿子去上工。

刘春枝想象当中的爷三几个苦巴巴的模样一直没见到,气得她肝疼,好像不在她家吃,这爷三个过得比在她家吃饭还好。

气归气,刘春枝上工的时候可不敢偷懒了,前头挑了十几天的粪可把她累趴了,不过她也不是没法子,八月收的是玉米,村里的妇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米叶子肥大,划在身上又痒又痛,下了工,刘春枝本来是准备使唤两个女儿去跑一趟的,想了想还是自己到了庄民国跟前儿:“二弟啊,你们家夏花七月七过生吧,没两日了,你还是去请个假,去你丈母娘家走一趟吧,工分什么时候不是挣,去晚了婶子该不高兴了。”

庄民国跟陈夏花当初结婚还是大嫂刘春枝介绍的呢,对陈家那婆子她清楚得很,陈夏花是八月过生,庄民国是九月,他们两口子的生就前后挨着的。

刘春枝为啥叫他别去玩了,那是因为陈家那老婆子不好对付,庄民国几个女婿在她面前,是要被她开“批判大会”的。

见他听进去了,刘春枝扭着腰就回家去了,得意得很,嘴里还哼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刘春枝不提,庄民国还当真忘了这事儿了。

他现在每天都充实,就是上工下工,带儿子,家里家外的忙,都忘了过两日就到陈夏花过生了,其实对他们村里人来说,过生不过生的又有什么差别?

他跟陈夏花上辈子就没正儿八经的过个生日,后头玉林带着小二赶回来,给他们买了蛋糕,买了新衣裳,教他们吹蜡烛,许愿,一家人正正经经的吃了顿饭,这就是过生日了。

但现在这年月,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还有蛋糕新衣服的,庄民国都没想过要过生这回事,他大嫂这话,是叫他去丈母娘家挨训呢。

为啥?没去帮忙,没去送礼,可不得挨训,嘿,他婆娘过生呢,他还要送礼到岳家,送到丈母娘手头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庄民国直接就忘了这事儿,八月收完了玉米,紧接着又要收红薯了,等整个秋收忙完,这场抢收粮食的任务才算结束,一闲下来,村里的妇人们、知青们就约着去公社买针线头的,从去年开始,县里头就流行颜色缤纷的纱巾,一出来就迷了大小妇人的眼,以有一方纱巾为荣呢。

一张纱巾两块钱,县里吃公粮的大小妇人都买得起,上工的时候骑着自行车,脖子上围着纱巾,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了,他们农村的妇人是买不起的,也有人咬咬牙买了一方回来,往脖子上一戴,就是全村最亮眼的了。

庄民国上辈子就没跟住在另一边的知青们接触,如今也没跟他们接触,他把七月收下来的枣晒干了到公社里换成了钱。

七月枣,八月梨,庄家房子里种了好几颗,成年的大树,每年能结不少果子,庄民国就是靠着这几棵树结的果子卖给公社供销社,这才拿得出钱给他爹养病。

晒干的红枣和梨便宜,几棵树上统共二百多斤,得了十五块,给他爹在卫生所买了药,路过卖纱巾的,一堆大大小小的姑娘们在挑,庄民国不懂这玩意到底哪里好看了,都走过了,到底又倒了回来。

他大儿子说了,“生活是什么?是惊喜,送礼是俗气,但谁看见礼物不高兴,不开心的?”

回去后,庄民国把药给他爹送了去,庄炮仗接了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这钱你攒着,我这腿好不好的也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