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为了保护他费尽心思,伤痕累累。她在时光岁月里磨平了棱角,变成了当年的顾大夫人。

她本来是可以一马鞭把嘴碎的女人抽下马回头去熬十根军棍的人, 却在他身边学会了虚伪, 学会了沉稳含着笑,像一个后宅妇人一样和别人唇枪舌战。

她本来是一个在战后围着篝火和将士们拍着酒坛子痛饮高歌的人,却在嫁给他后,像猛虎一样拔了自己的爪牙,成了一直乖顺的猫。

他总说她不好,看不惯她的做派, 但如果他真的去看过,怎么看不见,顾大夫人和楚瑜,根本就是两个人。

她为爱情失去了自己,也难怪别人看不起她。

看着楚瑜沉默,顾楚生有些不安,有些忐忑出声:“阿瑜……”

“不要这样叫我。”

楚瑜抬骤然打断他,顾楚生脸色有些苍白,楚瑜抬眼看着他。

少年的顾楚生,上没有后来那股子戾气,后来顾楚生为官十二载,在官场之上,再没有了少年时那份傲气热血。此刻她看着顾楚生,他还干干净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了自己所有翻涌的情绪,往后退了几步,重新跪坐下来。

“年少不知世事,冒昧求君,是吾之过。”

她静静看着他,眼神决绝:“然而,如今妾心已明,烦请顾大人将那少年玩笑之事,当做过眼云烟吧。”

听到这话,顾楚生慢慢捏紧了拳头:“妾心已明?玩笑之事?有人将这事当做玩笑,有人会将私奔之事当开玩笑吗?!”

“你喜欢我,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清楚。”楚瑜看着顾楚生失态的模样,自己反而平静下来,她看着他红肿的眼,语调平和:“妾身知道,自己年少时喜欢过大人,十二岁那年,那人红衣驾马而来,妾身不甚欢喜。”

听到这话,顾楚生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慢慢落下来。

十二岁那年……

十二岁那年,城破之时,他本是出去报信,却遥遥见到了那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握住一个姑娘的手,也是第一次拥抱一个人。

在她死后,他无数次回想那个场景,那时候的顾楚生还是顾家大公子,他意气风发,少年自满,那时候大概是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

他微微颤抖,抿紧了唇,眼泪簌簌。

他想阻止她后面的话,将所有言语停在这一刻。然而他知道,他得听下去,只有听下去,他才明白自己能做什么。

“楚瑜所求,不过一份温柔。出生以来,父兄不曾将楚瑜当女子,母亲不曾将楚瑜当女子,于是在公子伸手那片刻,楚瑜当公子是救赎,故而我爱的不是公子,只是楚瑜以为的幻想。”

说着,楚瑜慢慢微笑起来:“直到嫁给世子,楚瑜方才知道,所谓感情,并非如此。”

“你只见过他一面。”

顾楚生沙哑提醒:“然后他就死了。”

楚瑜轻轻笑了:“虽然只有一面,可是举手投足,他待我极好。顾公子给我的,不过是一个人对待一个普通女子的好,世子给我的,是如珠如宝。上战场后,再忙之时,世子也不忘同我通信。我仰慕世子英雄豪情,他虽战死于沙场,却永存于妾身心中。”

顾楚生说不出话来,他捏着拳头,全身都颤抖。

疼啊,怎么这么疼呢。

他为什么要重生这一遭,为什么要回来,亲耳听着楚瑜说,她对他的爱情,从来只是一场自以为是。

她以为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可是他一直自欺欺人。那么多年,他都知道她爱慕的是那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从来不是他这样躲在黑暗之中玩弄权术的政客小人。如果她向往的是烈阳,他就是阴月。

她看错了人,她自以为是对,只是她这人一向执着固执,才能一执着,就是六年。

六年后她终于受不了,终于要和他和离。

那一天他一直等着,她这犹如空中楼阁的爱,他怎么不知道只是一场幻想。

有一天她会梦醒,有一天她会看清。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只能在这痛苦中,打着转,再出不来。

所以他多少次告诉自己讨厌她,多少次告诉自己厌恶她,年少的时候说着说着就以为是真的了,直到她死了,再也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了,他才敢慢慢打开自己紧捏在手里的心纸,看清自己的心。

可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为什么要在他抱着幻梦死去后,又把他拖过来,如此凌迟呢?

他看着她清澈温和的眼,问不出声来。

楚瑜见他不说话,只是落着泪,叹了口气,轻声道:“少年冒昧之事,还请公子原谅则个。天高海阔,民生多艰,公子有经世之才,亦有凌云之志,望日后大展宏图,成我大楚之重器,护我大楚黎明百姓,”说着,她抬眼看他,慢慢出声:“盛世江山。”

“我不!”

顾楚生猛地出声,他盯着楚瑜的眼睛,仿佛是一个孩子一般,一字一句,咬牙出声:“我不。”

凭什么遂了她的愿?

凭什么她如此从容离开,还能要求他做这做那,她是他的谁?她凭什么又这么对他行径指指点点。

顾楚生仿佛是回到当年和楚瑜争执之时,她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充斥他不顾大局。他总是在同她吵,他恨极了她为了别人同他争执。

他等着她说服他,责骂他。

然而楚瑜听后,却只是愣了愣,片刻后,她点了点头:“也是,这是大人选择,妾身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大人无需多想。”

说着,楚瑜起身道:“若无他事,妾身这就退下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愣了愣,他看着楚瑜走出去,沙哑声音开口:“你为什么,不骂我?”

楚瑜有些奇怪,她站在门边,回头看他:“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你与我有没有什么干系,我骂你作甚?”

“你的意思是,”他目光有些呆滞:“你不喜欢我了,我和你没什么关系了,所以我是个好人坏人,对于你而言,都没有关系了?”

“或许还是有的吧?”楚瑜叹了口气,轻笑道:“若顾大人是个坏人,要杀了顾大人,或许还颇费周折呢。”

“你要杀我?”顾楚生听到这话,慢慢笑出声来,他撑着自己走下来,抽出挂在床边的剑,将剑柄转给她:“那你来啊。”

楚瑜皱起眉头,顾楚生看着剑尖指着自己,心中满是快意,他大笑出声来:“你来杀了我啊!”

楚瑜没说话,她平静看着他:“你还没做错事,我杀你作甚?你若做错了事,”楚瑜抬手将头发挽在耳后,目光看向了远方:“该是我杀,我自然不会手软。不该我杀,自然有人杀你。”

“其他不说,”楚瑜笑声里带了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思念:“你若祸国殃民,我们家小七那性子,怕是第一个人就要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韫:不好意思堵车了,6点还没赶到剧组,大家等一等,9点我一定来

第43章 (6.18三更)

听到这话,顾楚生心里一寒。

上辈子他就是卫韫杀了的, 楚瑜不在以后, 他也不知道该求什么。卫韫对于皇家一直不满, 他却是个十足的保皇派, 为此争斗了近二十年。最后新皇看不惯卫韫,意图设计他,卫韫便带着人直杀入京中,而他奋力反抗,却在最后被卫韫一封信彻底击溃。

卫韫那封信里告诉他,他手里还留着楚瑜当年与卫家的婚书,问他要与不要。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卫韫的笑言, 区区一封死了二十年的人婚书, 与天子安危怎么比?顾楚生再糊涂, 也不至于糊涂成这样。

然而顾楚生却知道,这是卫韫将他看透了。

他一生早已没了什么能求的,他苦苦追寻的,不过是那个人的幻影。别人说她死了, 可她在他心里, 却一直活着。

妻子与他人的婚书,自然是要拿回来的。

于是他打开了华京城门,立于城门之前。那时候按照他的谋算,再守城一天,卫韫就撑不住了。

可是他还是输了,输在二十年前死去的故人手里。

楚瑜的话, 可谓一语成箴。

他不恨卫韫,甚至于还有点感激他,至少给他的死,找到了一个理由。他本就是游荡于人世的孤魂,又有什么好求?

他没再言语,楚瑜见他无话,转身离开。

顾楚生提着剑慢慢放下,颓然坐在床上,整个人都乱了。

楚瑜走出门后,长月晚月赶紧迎了上来,担忧道:“夫人,他没做什么吧?”

听到这话,卫秋抬头朝楚瑜看了一眼。楚瑜赶忙笑笑:“就他那身子骨,能对我做什么?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吧,等他休养好了,我们便起程。”

有了楚瑜这话,大家才开始各自忙碌开去,楚瑜和晚月长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刚进房门,晚月便焦急上前来道:“夫人你同他没说什么罢?”

楚瑜知道晚月的担忧,晚月向来是个聪明的,当初她执着要私奔,也是晚月死命拦着。晚月知道她对顾楚生情深,就怕她此刻做什么傻事。

楚瑜笑了笑:“别担心,没说什么。就是他邀请我一起私奔。”

一听这话,两个侍女顿时睁大了眼,长月提剑就转身道:“我去杀了他。”

“回来!”

晚月忙出了声,叫住这脾气暴躁的妹妹,回头郑重看着楚瑜道:“夫人可答应了?”

楚瑜一看她们着急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翻开茶杯,将茶水倒入陶泥杯中,笑着道:“哪儿能啊,我又不傻。我同他说了,我已经嫁人了,还挺喜欢卫珺的,打算给他守寡呢。”

听到这话,晚月舒了口气,她瞧着楚瑜,面上露出几分欣慰来:“小姐总算长大了。”

她没有用“夫人”,而是她未出阁时的“小姐”,楚瑜顿了顿喝茶的动作,抬头看向晚月,见对方眼中不含杂质的眼神。

上辈子长月走得早,也就晚月一直陪着她。后来她让晚月出嫁,看在顾楚生的面子上,加上晚月圆滑,倒也嫁的不错,成为了一位富商的妻子。她嫁人后,却也经常来看望楚瑜,多有照顾,一直到楚瑜死前,也是她来照顾伺候。

看到这如长姐一样的人,楚瑜不觉有些心酸。她声音有些艰涩,慢慢道:“这些年我不懂事,让你费心了。”

“无妨的,”晚月神色温和:“夫人能安好,我便心安。早点晚点,倒也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

上辈子,她就是懂事得太晚。

可这些话楚瑜也说不出来,她轻轻笑了笑,换了话题道:“不过顾楚生既然有这个心思,以后我们还是避着些吧。”

晚月赞同点头,长月气冲冲坐回来,剑往脚上一放,嘟囔道:“那就这么放过他了?”

“那你到说说,他是做错了什么,让你不放过?”

楚瑜含笑开口,逗弄着长月。长月张了张口,一时居然也挑不出顾楚生的错来,顾楚生与楚瑜无甚交集,唯一的冲突,也不过是退了楚瑜那封私奔信。

长月憋了半天,终于道:“他瞎了眼才拒绝夫人!拒绝了还有脸回来?我看着他这贼子就想捅他一剑!”

“行啊。”

楚瑜大大方方开口,长月“唉?”了一声,楚瑜笑着抬眼:“等仗打完了,他没用了,你有本事杀,我双手赞成。你要是缺利刃,我还能将我的宝剑奉上,借你宰贼去!”

长月也不过就是气话,楚瑜真让她杀,她也不敢,一口气堵在胸口,过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