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是与老爷相熟的人家吗?怎么这个时候又反悔了?”

大奶奶有些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谁说不是呢!又不是相的他家嫡长子,咱们家这样身份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攀扯,如今肯伏低与他们做亲家,真不知道那家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恨不得攀扯的自然就是为着沈家的钱,沈大老爷定不会叫沅娘嫁去这样的家里。

剩下的人家里但凡门当户对的指不定会嫌弃她的庶女身份,何况还有沈沅娘一直为外人所知道的“虚症”,虽然如今对外宣称已大好,可到底还是会有人担心。毕竟主母身体弱便要影响着家中的嫡庶之伦,那黄家指不定就是为着这个原因。

午时将近大奶奶这才说回府,一进了院子秋桐忙不迭地去吩咐了下人烧水伺候璧容沐浴更衣,才换了干净的衣服,便听下人进来说三奶奶的轿子正往这边来。

璧容忙叫人去收拾了东次间,摆了茶水点心,叫夏堇去院门口迎了三奶奶进来。

璧容客气地叫了三奶奶坐下,问道:“吃过饭了没有,我也是才陪大奶奶逛了街回来,正要吩咐她们摆饭,可巧你就来了。”

三奶奶好像并不吃惊,语气中略带歉意地回道:“这个时候过来打搅二嫂是我的罪过,我有些事情却是等不及要请二嫂帮帮忙的。”

璧容笑着摆摆手,“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既然来了,就在我这里凑合吃些,只是不知道我这里的东西你吃不吃得惯。”

三奶奶是地道的大同人,晋北菜系大豆口味咸、酸,重油重色。

三奶奶难得的咧开嘴角笑了笑,“早听说二爷给二嫂请了个苏州的厨娘,今天也算我开了口福了。”

璧容听了忙叫秋桐去吩咐傅三娘,做几道苏州名菜来给三奶奶尝尝。

三奶奶平日里便甚少说话,自然不会像大奶奶那般说正题前先胡乱扯些家长里短活络氛围,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便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来,是为了沅娘的事。”

璧容有些怔愣,莫怪乎她这些日子疑心重,在沈府里的大半年里,但凡有些风吹草动这些宅院夫人都是第一时间便知道的,尤其是沾上了金钱权利,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三奶奶的来意,她确确实实有些意外。

“听说二嫂早上是同大嫂一起出去的,黄家的事想必已经从大嫂嘴里听说了。”

璧容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老太太的态度大家都是看的清楚的。沅娘的病从五年前便在朔州府人尽皆知,即便如今‘好了’,恐也再难找到好人家的。不敢指望二嫂旁的什么,只是忻州那里与咱们家门当户对的也不少,即便小门小户些,也好歹有个着落。”

三奶奶话音一顿,淡然地抬起了头,目光清澈澄明,扯了个笑,说出来的话却与方才有些不找边际了。

“我们做女人的,生来便要仰仗男人,男人若没有本事,便只能仰仗家族。三爷比不得四爷还能在仕途上搏一搏,自然我也就没有四弟妹那般的宏图大志,我只望着老太太、老爷能长命百岁,佑着我的宏哥儿长大成人。”

无意苦争春,却被群芳妒。三奶奶想的如此光明磊落,可四奶奶是何心思,旁人谁又真的清楚呢。

璧容说不清楚自己听到是三奶奶说这番话时的感受是什么,有些意外?有些同情?有些感慨?或者说是,五味杂陈。

她从心底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来,直言道:“三弟妹既然和我掏了心窝子,我自然也应该以诚相待的好。有些话一直憋在我心里,也不知道是否问对了人,便要冒昧地开口问问了。”璧容面色一改,突然严肃了起来,“四姑娘原先的事二爷都和我说了的,只是姨娘那里是长辈,我们却是不好参与的。”

三奶奶似乎并不意外,淡淡地笑了笑,缓缓地说起了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太太给沅娘订了亲事的时候,我才生下了宏哥儿不久,说起来六少爷只比宏哥儿大三天,一生下来就抱到了太太屋里养着,自然在沅娘的亲事上便不能面面俱到了。”

那“面面俱到”四个字说的极是讽刺,三奶奶说完还特意顿了顿,像是叫璧容自己去体会是何寓意。

想也知道,太太是要在沈沅娘婚事上动手脚的,就和当初在沈君佑身上做的那样,手法虽然拙劣,却最是阴狠。

“姨娘从外面打听了陆家公子的情况,便去找了老爷相商,自然不敢提太太的名字,只说那公子身子自小便有些不好,老爷当即便答应了姨娘拒掉这门婚事。可不知怎的太太竟请动了老太太出面,老爷自然不能违背老太太的话,这便有了后来之事。”

难怪郎氏对于沅娘装病的事情欲盖弥彰,璧容暗暗地想。起初她还以为郎氏维护的是沈家的门风这才变相地包庇了大夫人,如今看来,只怕里面还有着一条不为人知的绳索一直牵扯了郎氏身上。

“这些事情可还有旁人知道?”璧容迟疑道。

三奶奶好像已经洞悉了璧容心里想问的是谁,回道:“那时候四弟妹还没有进门,有些事情自然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

这样一来,四奶奶和三奶奶的差别倒是可以理解了。

“从前我以为姨娘出家只是为了向太太表明自己无意争权的决心,期盼太太借此放沅娘一条生路,故而一心为姨娘不值,可如今想来,脱离俗世,遁入空门对姨娘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难得杨姨娘有一颗向佛的心,为人子女自当要成全。”璧容不知道三奶奶这话说的所谓何,便顺着话茬应和了一句感慨的话。

三奶奶淡淡地笑了笑,抬起头目面上一片平静,“姨娘从前同我说过一句话,这话是连沅娘也不曾听到过的。姨娘说太太从前常念着死去的人是没法子和活着的人争的,却不知道那人早活在了别人心里。”

璧容蹙着眉有些不明所以。

死人没法子与活人争,杨姨娘这般周折地说出这句话,定然不会只是感慨而已,莫不是话里藏着什么玄机?活人说的自是太太不假,那么死人……

遐思一动,璧容不觉浑身发起了冷颤。

难道,难道说,季姨娘的死与太太有关……

☆、第97章 归心似箭(上)

许多事情常常会因为太过火热而引发流言蜚语在街头乱窜。东大街因为是朔州最繁华的地带,说书的,刷杂耍的,算命的,卖茶的自然都喜欢把摊子开在这里。

辰时到巳时这会儿,日头还没有升到头顶,街上的人络绎不绝。

东大街上通往青云坊巷子拐角处的一颗老榆树下常年摆着一个“孔记”条幅的茶摊,准备开工的车夫走卒们常常喜欢花上四文钱聚在这里喝碗茶,歇歇脚,嘚吧嘚吧最近朔州府里的大小事。

“听说那沈家二爷如今发家了,便打算撺掇着家里分家呢!哼哼,这意思谁不清楚啊,自是不愿意自己的银子落进了别人的兜里。”

说话的是一个穿皂色粗布褂子的年轻男子,一双鼠眼咕噜噜转的极是灵活,袖子挽到了大臂以上,右手上正拿着一把破竹扇子使劲地扇着风。

这人对面坐着一个貌相粗犷的乡下汉子,背上的箩筐里装着满满一筐山梨,他一早便从西郊来了东大街上沿街叫卖,因走的累了,才狠心花了四文钱买了碗茶歇歇脚。

这会儿听了那皂色衣服的男子的话,蹙着眉头疑惑道:“俺怎么听说那沈家主母对这个庶子并不怎的好,生生断了这公子的仕途,只是没想到这人行商倒是更有一手。”言语中不由得便流露出了继续对话中人的敬佩之情来。

“对对,我也记得,还是咱们朔州府几十年难得的解元呢!”旁白一个卖干果的小伙有些激动地拍了下大腿。

那皂色衣服的男子冷哼了一声,“这高门大户里面的事情有几件是清楚明白的,要我说,这主母已经够仁慈的了,不然大可以从小就不让他碰书本,自然也就不会有如今这解元的身份了。”

说罢不屑地看了方才那两人一眼,暗道乡巴佬就是乡巴佬,没见识的东西。

旁边围坐的几个人听了也都觉得此人说的颇有道理,附和着点了点头。

突然,从茶摊的另一张桌子上站起一个人来,那人身形高大瘦削,穿着件白色销金云纹偏襟直缀,单是气场便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笑着朝那皂色衣服的男子问道:“你才说过那高门大户里面的事情旁人不好得知,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说的如此有模有样,莫非你亲眼见了不成?”

那皂色衣服的男子听了一张脸立刻涨的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自然有我的法子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来管老子的事!”一双鼠目阴狠地立了起来。

秦书怀一甩折扇摆出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笑眯眯地道:“在下不才,和你方才说的那户人家里的几位少爷都有些交情,孰是孰非虽不敢太肯定,不过也是八九不离十的,看阁下这意思,莫非是与沈家夫人手下的那个奴才相熟?”

在座的众人在瞧见秦书怀那一身与众不同的行头时就已经相信了打扮,听了他方才的话后立刻把目光转到了那个穿皂色衣服的男子身上。

有几个脑子灵活的此刻已然理清了头绪,顿时鄙夷地瞥了那皂色衣服的男子两眼,道:“霍小二,你何时发家了啊,攀扯上人家沈府人了,也给兄弟们介绍介绍。”

霍小二明显有些心虚,可想起上面人的吩咐又只能硬着头皮对众人嚷嚷道:“闹换什么,闹换什么!”

在一片唏嘘声中转过头凶狠地瞪着秦书怀,“你他妈管老子认识谁了,反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个,这个不知身份的狂徒,少胡言乱语地往自己身上贴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两重,就敢说和人家少爷们认识!”

说着,往秦书怀身上穿的华服直缀上打量了一通,不屑地道:“你若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放着对面那茶楼不去,能到这里喝茶来?哼哼,乞丐就是乞丐,穿了龙袍也扮不出皇帝老爷样儿!”

秦书怀顺着他的眼光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不觉有些无奈,这衣服可是用他们沈记布庄里花二十两银子买来的淞江三梭布做的,这会倒被人家说成是假的了。秦书怀在心里盘算着待会见了正主,定要与他好好说道一番,把自己那二十两银子拿回来!

秦书怀装作一副思索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正儿八经地向那霍小二抱了抱拳,颇为诚恳地道:“兄台既然人际如此之广,想必消息也是灵通的很了,小弟有些事情想向兄台打听,兄台一定要略施援口。”

霍小二见他服软,越发肯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大度地摆了摆手道:“你若是请我喝杯茶,我就帮你。”

秦书怀挑挑眉,笑道:“应该应该。”扬声吩咐了茶摊老板给这张桌子上的人全部添了茶。

众人纷纷向他道谢。

霍小二见了此时的情景,颇为得意地道:“好了,你有事就问吧。”

秦书怀也不废话,直言道:“敝人想问沈家宅邸里有多少处院子,多少间正厅,家里有多少位主子,沈家二爷何时读的书,何时考的童生,何时考的秀才,何时考的的解元……”

一连串的发问直把霍小二问的目瞪口呆,一张嘴微翕着迟迟说不出话来。

秦书怀对他的表情很是满意,笑道:“不知道?呵呵,没关系,我告诉你。”

说罢又甩开了他那把扇子,恢复了方才那幅翩翩君子的模样,嘴上叽里咕噜地回答道:“沈家内院里有正院六间,偏院四间,园子里另有待客的正厅五处,分别叫揽翠厅,玉辉厅……沈家二爷是洪武二十五年二月参加童试,同年考取的朔州府案首之位,时隔三年又中解元。如何,我说的可有错?”秦书怀走近到霍小二面前,居高临下地质问道。

扇子随手一指便落到了那背着一筐山梨的乡下汉子身上,“本公子何时说过是来这里喝茶的了?我是来买梨的。”

说着便从荷包里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来扔给那卖梨的汉子,扬声道:“你这筐梨本公子全要了,给我送到沈府去。

那乡下男子拿着那锭银子有些慌乱,黝黑的一张脸上有些微红,“小人,小人没有这么碎银子找给您,要不……”

秦书怀忙摆了摆手,瞥了桌上其他人一眼,“剩下就算就当是爷赏你的,你是个好的,不像他们见风使舵,在背后议论别人的是非。”

那乡下汉子执意不肯,只说要去找地方换零钱。

周围的几人听了皆红着一张脸讪讪地低下了头。

另一个卖干果的小伙见了伸着一张脸不好意思地道:“大爷若不嫌弃,就把俺这筐干果也带了去吧。”

秦书怀记得这个小伙,便点了点头,叫他们背着东西跟在后面去了沈府。

————————

外面人回禀说忻州府秦家的公子来拜访时,璧容正和夏堇、秋桐在房里整理箱笼,沈君佑昨个儿已经和她透了底,回忻州估么就是这两天的事。

沈大老爷那里自然好办,沈君佑去说一声,沈大老爷便会点头同意。只是寿和院那边,恐还有些麻烦,经过四奶奶这件事,璧容隐约觉得郎氏是不愿意将绳子都放出去的。

却没想到秦书怀竟然来的这么快。

“奶奶说,会不会是二爷叫秦爷过来的?”夏堇问道。

璧容看了她一眼,心里赞了句聪明。

秋桐也跟着点了点头,“奶奶,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璧容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既然秦书怀是沈君佑找来的帮手,那么这个时候她们的每一个动作恐怕都会引起郎氏的关注,既如此反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遂笑道:“不急,老太太会派人来叫咱们的。”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有寿和院的婆子过来传话,“回二奶奶,忻州府秦家的大少爷来了,老太太请二奶奶过去说话。”

璧容佯作一副惊讶的表情问道:“忻州府?可是秦书怀秦少爷?二爷那里可有人去传话了?”

那婆子忙回道:“二奶奶放心,老太太已经派人去告诉二爷了。”

璧容点点头,向那婆子道:“妈妈且等我换身衣服。”

说罢,便叫了夏堇、秋桐二人进了内室,换了件鹅黄色的对襟罗衫,葱绿色西番花缂丝挑线裙子,重新梳了头,戴了一套嵌红宝的缠丝南珠头面,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那婆子不断地拿帕子拭着汗,早等的心急如火,可方才见璧容那一身常服也着实不好见客,只得在外间等着,见璧容出来,忙道:“老太太恐等的急了,二奶奶若是都妥当了就赶紧随奴婢过去吧。”

璧容这才点点头,坐进了轿子,一路抬到了寿和院门口。

才一进穿堂,便听见正房里面传来一阵笑声,璧容随着那个婆子进了正方的东稍间,郎氏正背靠着长榻笑的前仰后翻。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听了什么好事,也叫我跟着笑笑。”璧容笑着过去给郎氏行了个礼。

郎氏摆了摆手,叫华妈妈去扶了她坐下。

“怀哥儿方才跟我说起豪哥儿的事来,说是前阵子叫秦家太太接过去了,丫鬟一个没看住就跑到了厨房里头,险些把厨房给点着了……这孩子倒是和从前的佑哥儿有些像,也是个不老实的。”郎氏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