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装酒力不支,说话颠三倒四,他伏在桌上喃声:“阿无,你有时真像她。若不是孔业阻拦,若不是家世阻拦,我、我……”

沈青梧着急。

他一会儿说什么孔业,一会儿说什么被追杀,一会儿嘀咕阿无和沈青梧的相似处……但是沈青梧只想取回她的帕子。

她根本不关心他那些阴谋算计,虚假的喜欢或不喜欢。

可是正如张行简无法让这个女杀手说出孔业的计划一样,沈青梧也从张行简身上问不出她帕子的下落。他说他贴身收藏……

沈青梧盯着这位醉倒的郎君,目光落在他侧过的染了红绯色的玉颈,已经颈下微乱的领口。

她弯腰来扶他:“你醉了,去睡吧。”

张行简被她扶起,被她送上床榻。他闭着眼装弱,感觉到女杀手并未离开。他在心中笑,想自己做出这副模样,她想要什么,总要暴露一二吧?

沈青梧拍拍他的脸:“张行简?”

张行简心想:她果然知道他真名叫“张行简”,而不是张月鹿。

沈青梧跪在床上,嘟囔:“真的醉了。”

她声音很低,带一些沙哑,与平日伪装的细柔声音不同,却像、像……

张行简心口猛地一跳。

张行简没来得及思量她声音像谁,便感觉到气息向他身上压来,一只手扶到了他腰上。他一怔,身子一点点僵硬。

沈青梧手搭在他腰上,目光逡巡,判断他将帕子藏在哪里。手下的触感……

她忍不住摸了一下,那郎君身子偏过转向床内侧,她心头一跳,脸蓦地红了。

沈青梧让自己回神:她是来找东西的,不是调戏他的。

想调戏他……日后多的是机会。

她并非色中饿鬼,更不敢趁他虚弱,折腾死他。

……博容会生气。

沈青梧抚摸一下自己怀中的玉佩,借玉佩来提醒自己。可是郎君伏在床榻间,这般好的机会,错过便是傻子。

沈青梧俯下身,从后去蹑手蹑脚地解开他衣带,手指从他腰间拂过,向他衣内……

她的手落在他衣襟前,还没探入衣领内,那郎君咳嗽一声,似悠悠醒来。他睁开迷离的目光,望着上方,含糊问:“阿无?”

沈青梧的发丝落在他面上。

他眉毛微蹙,面容白中泛红,单薄衣袍半褪,雪白颈下,风光若有若无。乌黑发丝如绸缎一样散开,他清盈的目光望着她,星火摇落,呼吸低凉……

哪怕明知他看不见!

沈青梧的心跳在一瞬加快。

她拳头握紧,脑海中控制不住地想到有一刻,她曾将他压在黑暗中亲吻。

但那时与此时不同。

此刻星火一样的微光落在他面上,寂静室内,他躺在床上,她伏在上方,一手抵他心口,一手搭他腰际。他空茫的眼睛,与她乌黑瞳眸对视,唇瓣微张。

她只要、只要……

张行简轻声:“阿无,你在做什么?”

沈青梧回神,目中冰凉。

她判断不出他真醉还是假醉,判断不出自己是否要将“阿无”的戏唱下去。自己是该此时戳破谎言,还是再等等……

张行简咳嗽起来,面容咳得苍白,快要喘不上气。

沈青梧犹豫一下后,不甘心地从他身上翻下,抚着他后背帮他平顺呼吸。

她敷衍:“病人不能饮酒,我晚上应该拦住你。你等一会儿,我去熬醒酒汤。”

他咳得那般厉害,沈青梧见他伤势加重,心中慌乱。

她生怕他死在这里,心中的不舍与不平尚未开始得到补偿便要被迫结束。沈青梧当机立断地从床上跳下,飞奔去灶房。

而在她出了屋后,张行简的咳嗽缓缓停了。

月光入窗,玉郎独坐,垂头低咳。

他扶着心口,满脑子皆是震撼:方才、方才……

张行简闭上眼,目中水波潺潺。

他曾以为女杀手是用美人计来降服他。

可是方才怎么看,他都是被当做美人的那个。

女杀手是不是用错美人计了?应该她迷惑他,岂能是他用美色迷惑她?

孔业……不应该这般教她吧?

张行简深深困惑,并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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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发觉沈青梧对他有企图后,便想法子与她拉开距离。

昔日这些法子不可谓不好用。

然而如今,张行简屡屡失败。

沈青梧一整日围着他转,动不动就想偷偷摸摸地碰他,有时轻轻擦过他的腰,有时手在他后背上一阵摸索……

他与她用餐时,亦能感觉到对方灼灼目光。

他被这女杀手救了将近一月,女杀手从不管他死活,但这两日,女杀手殷勤地要给他洗衣服,不断地想将衣服从他身上剥掉。

张行简忍怒:他岂能不知她的狼子野心!

可惜……他确实打不过她。

能用箭解决长林那些卫士的杀手,张行简不认为自己是女杀手的对手。张行简原本想试探女杀手,这几日,因女杀手动手动脚,他已生杀心,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

他无法用武力杀她,只能寻其他暗杀法子……

例如他每日喝的药,其实有一部分让人神智昏沉的效果,若是药效能重一些就好了;例如这屋子他已熟悉十分,想布置一个杀阵也不难,只要给他时间。

在他布置前,他得想法子让沈青梧离开,不要总围着他。

女杀手沈青梧,每日围着张行简转悠,不过是想找回她的帕子。

她不知道帕子是不是真的在张行简身上,她用言语试探,他近日却脸色苍白,不怎么和她说话,总在发呆;她每每靠近他,他便寻借口远离。

沈青梧皱眉——他不脱衣,她怎能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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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又斗智斗勇了一整日的张行简,微有疲惫。

他以为自己又躲过了一日。

沈青梧来敲他房门,温声软语,暗藏祸心:“郎君,你是不是许久没有洗浴了?我帮你烧了热水,拿了我爹的衣服给你,你快些换下来吧。

“你难道不想身上清爽一些吗?”

屋内的张行简:“……”

他目若冰雪,温和拒绝:“我身上有伤,每日擦洗便好。不劳……”

沈青梧:“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一月就可以碰水了。郎君,我希望你好起来,你莫要推拒了。”

沈青梧耐心:“你莫不是害羞?你放心,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没有他人,你不必那般拘束。”

张行简:……正是因有你在,我才拘束。

他此时已然听明白,今夜,他是躲不过去的。

这女杀手必要对他霸王硬上弓……不过是仗着孔业的嘱咐,行便宜她自己的事罢了。

张行简半晌微笑:“辛苦阿无了。我这便洗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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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张行简一步步走向木门,垂眼:不管孔业还有什么计划,他自身难保,今夜必须杀她。

屋外的沈青梧靠着木门,静待他走近:若他身上当真存着她的东西,她今夜必要拿走帕子。

月光落地,扶疏数影轻摇,海藻般,拂在二人脚下。

第36章

月上柳梢,天边几点星子,寒光寥寥。

那时而力气大、时而力气小的女杀手将木桶搬到张行简睡的屋子,再殷勤地将热水倒进去。

沈青梧自觉自己体贴如此,张行简却一句寒暄不与她说。上一刻她刚满意地用热水填满浴桶,下一刻她便被关到了门外。

沈青梧挑眉。

她要做个有耐心的娘子,在外聆听也是法子。

沈青梧靠着屋外土墙,一边听着屋中动静,一边撑下巴,寻思自己什么时候溜进去为好。

张行简似乎不想与一个山野村女行得太近,口口声声说阿无是他的救命恩人,却不见他有以身相许的打算。所谓的救命之恩,不过如此。

沈青梧暂时不想与张行简撕破脸,她决定翻上屋檐,掀开瓦片,从上方偷看便是。

奇怪。

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沈青梧并未少做,她此时想来,心中却酸酸地荡了一下,手指尖上的麻意让她怔然。

在沈青梧低头研究自己手的时候,张行简在屋中,慢吞吞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有着尖锐口的瓷片。他宽衣解带,翻开衣领,再慢慢地拆下胸前包扎伤口的布条。

瓷片来自灶房中摔裂的碗。

他日日进灶房,减轻沈青梧的劳作,本也是为了能拿到防身之物。以女杀手的粗心,灶房中短一两碗筷,她压根注意不到。

此时,张行简视力虽不能清楚地看到任何事物,但大体的轮廓他已能看见。这也是他选择与女杀手决裂的原因——不依赖她,他可独行,前去与自己的人马联络。

一点灯火下,张行简低头,冷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伤疤。那里的箭伤痕迹很深,与多年前的一道疤挨得很近。伤口结疤与新生出的粉肉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实在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