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二,子夜,忠武伯夫人刘氏殁。

也巧,出丧这天居然下起了雨,阴云绵延千里,积聚顶空,雨水从小到大,已有瓢泼之势。

这是今年入夏之后第一场雨,平京乃至际陵一线,无数百姓走出房门,淋着这盼了许久的无根之水,欢欣鼓舞,喜不自胜,全城满是迎接雨水的欢腾之声。

在这欢腾之中,送葬队伍身着缟素,抬棺行走过湿淋淋的街面,往城郊的砚山去,秦昇怀抱妻子牌位在最前,形销骨立,老态毕现。

秦玉环、周瑾安和刘氏娘家皆在此列,雨有愈来愈大之势,这么淋着宾客皆心有微词,秦玉环晓得哥哥现在压根顾不得这些,刚落雨之时便吩咐下人快马加鞭去西市采买雨伞和蓑衣,当他们出了城门,下人们也带着东西赶来了。

她主持着把这些一一发下去,自己举着伞走到前面给哥哥遮雨。

“哥哥,节哀。”这话她说了无数遍,可看他这幅已然摧心剖肝的模样,除了如此再说不出别的。

城外均是土路,雨水浇下去便成泥泞,秦昇满腿泥黄,须发皆湿,浑浊的眼只注视前方雾气迷蒙的旷野。

“馑儿何时能归?”声音嘶哑极为难听。

秦玉环道:“还未有消息,两天前军报北地连获大捷,还特意提了他表现神勇,估计就快回了。”

“听说了,他是个好的,不像衡儿。”

秦玉环晓得他这是丧妻又勾起失子之痛了,一切安慰都显得太过苍白,她只能道:“哥哥,我是你至亲,你还有我们呢。”

秦昇闭了闭满是血丝的眼睛:“阿环。”他唤着二人在宛江边乞讨之时的称呼。

“我在呢。”秦玉环把伞又往他那处倾了倾。

“是我无能,埋下祸端,累及家人,衡儿被那淫妇所害,我却龟缩着,连声张都不敢。”

秦玉环胆战心惊,生怕他这“淫妇”被旁人听去,让圣元抓住他们话柄。

秦昇还在继续:“瑜娘……瑜娘心绪郁结,因此而逝,我却不能替他们报仇,苟且偷生,实为懦夫。”

秦玉环心下不妙,急急打断他:“哥哥,万不可自弃,嫂子和衡儿在天之灵也不愿你如此啊!”

秦昇不语,回望戎马半生,建功立业不过为的是封妻荫子,如今孤寡至此,有何理由再彷徨于世。

馑儿已有依仗,妹子一家有了后路,他便再无牵挂了。

秦昇把牌位紧紧抱在怀中,不让一丝雨水溅在上面,不远处雾霭中一座青山耸立,便他们以后的归宿。

从北坡可远望杞州,他们的相识之地。

瑜娘,且在黄泉路上等一等我。

滂沱大雨在他们到达砚山脚下时忽然变小,残雨打碧树,枝稍不堪负,片片绿叶卷跌泥水之中。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烂泥淤积的小路上山,棺椁被雨打过,愈显黑漆锃亮。

远看之下,黑棺穿行绿色草木林间分外显眼,身穿麻布的一行人则小小的如同蚂蚁一般。

李裕收回视线,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

山顶左右丰卫皆在,她坐在高高轿撵之上,长发尽数梳起,是少年时于永宁宫第一次见秦昇时的发式。

时移世易,情势反转,她再不是那个伶仃无助,眼睁睁看他杀死自己奶嬷和亲婢的小公主了!

她要在此,痛打落水狗。

少倾,秦昇一行到达坟地,见公主仪仗在此,均乖顺行礼。

秦昇知晓此事必不能顺遂了,他麻木地随着众人动作,起身后便当她不存在,操持流程。

休绩手持浮尘道:“忠武伯,殿下圣临观景,此地不宜治丧。”

众人见圣元气势汹汹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妄动。

他这才看向她,曾经的武威大将军,憔神悴力,缟素裹身,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如同寻常田舍翁。

“内子丧仪,请公主回避。”

李裕畅快极了,本是让齐连辉给他找些不痛快,幸好她亲自来了,不然哪能欣赏到这情景。

“此地风景甚美,孤倒是不愿动弹。”她慢条斯理道。

“公主要如何才肯?”

李裕淡淡道:“兴致来取自如,不可凭意控制,忠武伯说笑了。”

“不过这山野之景倒少了些什么。”她作沉思状。

休绩道:“山野之景应配山野之趣,植物动物相合才佳。”

“哦,有些道理。”李裕看向秦昇:“若伯爷肯学一学山猪嚎叫、野狗狺吠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一时之间,众人皆惊,这圣元长公主竟如此光明正大地折辱秦昇,无论怎样,他可是两朝功臣。

便是怀有身孕,就有恃无恐起来。

秦昇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带着人就走,去另一坡再挖坟坑。

“孤让你走了吗!”李裕一声清喝自身后传来。

秦昇头都未回,示意抬棺的跟上继续。

宾客皆吓破了胆子,不肯跟他一同,幸好送葬的还有秦昇领兵多年的亲信,叁四十岁的汉子们不管其他,只听令于他们心中的大将军,兀自到棺椁旁拉开两股战战的小厮,扛起黑棺,跟着秦昇往东走。

“大胆!”左丰卫长刀出鞘,将他们团团围住。

黑云乌压压,淅淅沥沥小雨忽然变大,一颗颗接连砸进泥中,闷雷奏下,山风骤起,叶片乱飞,草木呼啦啦摇摆作响。

秦昇回身,枯干的面容上水流不断:“我秦昇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得先帝礼待,于史书为录,今时今日埋葬夫人,便是陛下真龙驾临也需得容情!”

说罢抽出腰间宝剑,毅然前行。

前方围着的护卫皆为他气势所骇,不知如何是好,举着刀步步后退。

电光一闪,右丰卫阿七飞身向前,一袭黑衣,冷若冰霜:“无殿下之令,不得擅离。”

此时其他护卫也回过神,又收紧包围圈。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突然一汉子仰天长啸:“将军自去,末将为您挡住这些龟孙儿!”

秦昇霎时出剑,劈在阿七脖颈处被其用刀堪堪挡住,兵刃摩擦,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尖锐之声。

“哥哥!”秦玉环跪在地上,尖声阻拦。

秦昇充耳不闻,一脚踢在阿七腹部,宝剑在其肩头划出血淋淋的口子。

两方人马瞬间骚动起来,短兵相接,混乱极了。

大雨瓢泼,休绩为李裕挡住潲进撵棚的雨水,命宫人抬着往后面退退:“殿下先行下山罢,刀剑无眼,留齐大人在此善后即可。”

李裕以手遮在额前冷笑:“孤就在此处,且看他如何作困兽之斗。”

敢在她面前动手,此刻便是他的死期!

忽然,乱斗之下,棺椁失去平衡,“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和着软泥急速滚下山坡,其间撞到一颗粗壮的梧桐树,棺木瞬间开裂,刘若瑜遗体被甩到几丈外,肢体怪异弯曲裹入泥中

秦昇目眦欲裂:“瑜娘!!!!”

他双目血红,一路劈砍,砍杀数人,血泥沾身,如索命阎王,冲至李裕跟前:“贱妇!”

休绩挡在李裕跟前,声音颤抖变了形:“来人!护驾!”

火光电石之间,阿九以身挡了一剑,手中淬毒匕首同时扎进秦昇侧颈。

两人鲜血四射喷溅,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秦昇还欲再动,阿四一刀自他身后钉入,阿九被人抱开,瞬间无数刀剑扎进秦昇身体。

雨一直下,秦昇被扎成了刺猬,身下泥土均被浸成血色,死不瞑目。

七月廿二,久旱逢甘霖,举国欢腾。

同日,忠武伯秦昇刺杀长公主未果,身毙。

上命,褫夺爵位,夷七族。

安昌侯府夫妇不日车裂于市,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