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我们一家老实人,会害你吗?倒是你,总是钻牛角尖,别一着不慎,拖累我们全家。”徐善的指腹擦过这块碑石上刻的字迹,“爹好不容易一把年纪当了大官,你别让爹回头操心呀。”

“你们爹哦,有些官瘾的。”温氏微笑,也就是她病好了,徐正卿才一点不藏了,“他如今恨不得干到七老八十。”

徐羡有自己的坚持:“等爹回来再说。”

他这是忧心家里的两位女流不顶事啊,怕吓着她们。

徐善笑了,她点了点金石,一字一顿说了个典故。

“大楚兴,陈胜王?”

徐羡陡然朝后面一摊,全身卸去气力,就跟看鬼一样看徐善。

“怎么会呢……善善,这字可是从前龟壳上才有的,你如何看得懂?”

“龟壳上的字,怎么现在碑石上?”徐善端详着这烫手的五十两,“假的吧。”

“假的又如何,关键是现世了,必然不止这一块现世,又要出乱子了。”徐羡面色青白,“善善,方才的话,包括那个典,你以后都不要说了。”

“你就能说?”温氏摁了摁心口,她才缓过来,“大郎,若是我方才没换住你,你要带着这烫手山芋往哪儿去?”

“……我想找块地儿把它埋了。”

“大哥,你有时候也不必如此智慧。”徐善道,“幕后之人大约想捏造出天命所归的储君之人。若是你前脚埋了金石,后脚就被人挖出来借机生事,你岂不是也成了幕后党羽。”

“太歹毒,这是毫不掩饰的陷害啊。”徐羡激动,“不过我不惧他们,我堂堂正正,何惧魑魅魍魉。他们要来,我就敢应,粉身碎骨浑不怕!”

“大哥读的圣贤书,有浩然正气护体,可我们不是呀。”徐善将金石放回到包裹里,把包裹扎好,“大哥不用如临大敌,不就是块金石,上头的字弯弯绕绕,你又不懂是何意。”

“我怎生不懂,我……”

徐羡刚想辩,徐善却“嘘”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一遍:“大哥不懂。”

他一怔。

静观的温氏牵动唇角:“大郎,听善善的,你必不可能懂,你连进士都没考上。”

徐羡:“……”就,能不能不要再提他的伤心事了。

只是徐羌金石送得好啊,如今再提春闱,徐羡都没心思郁郁寡欢了,他的所思所想都是这块充斥着阴谋的金石。

“是,我看不懂,我恼羞成怒,不喜这块金石,不愿留他在手。”徐羡麻木道。

徐善提溜着包裹,斩钉截铁:“要把它送出去。”

虽然不知道当初徐羌买下它,是阴差阳错,还是被人设计了。但是,这东西是祸害,万万不可留在徐家。

“这事就这样了。”温氏道,“送出去就送出去,我们家中往外送的东西多呢,一块金石不稀奇,回头也这样告诉你们爹。”

既然说了字看不懂,那就从现在就做好看不懂应有的样子。

翰林大人日日伴在御前,他若是太懂了,回头一个神情没绷住,当了出头的鸟可不好。

只是这块金石,应当由谁送、又送给谁呢。

“大哥小妹,你们都在娘这里呢!”徐羌快乐地过来了,大步流星的,看到他们的样子发出嘲笑,“怎么一个两个,神色都这般凝重,摊上什么大事了?”

徐善露出了一个微笑:“二哥,你来的正是时候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把金石带回来的,就当负责送出去。

一盏茶后,徐羌连人带小包裹,被扔出了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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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上,人群熙攘,货物琳琅。

徐羌来到一处摊位前,看到那儿空落落的两块板子,问左右商贩:“这儿的卖花女还没过来?”

左右商贩纷纷摇头,只道不知。

“徐羌,你还惦记那姐妹花呢!”鲍桧骑着高头大马,他又来了,“那个莺娘死啦,她是自己作的,若跟着小国舅我好歹不会让她轻易病死。她一死,那个叫燕娘的丫头也不见了。”

徐羌一愣:“不是有那个神医赛扁鹊给她瞧病了吗,莫非那个赛扁鹊也是个江湖骗子?”

当初徐善让他找人拿赛扁鹊的时候,就是说赛扁鹊医术很好,要请他给娘治咳疾。不过高人都有怪癖,赛扁鹊就好那口强的。虽然听着荒唐,但是为了留下赛扁鹊,徐羌也只能上了。

事后徐善并没有把赛扁鹊带回府,那会儿徐羌因为徐善夜不归宿的事,刚捱了家法,好一顿打哟,他在床上躺着呢,没机会追着徐善问赛扁鹊的事。

后来,他每次问徐善这事,总被徐善千回百转绕会他赊账买蛐蛐上,变成他心虚。

而母亲的咳因被老御医找出来了,他就不在意赛扁鹊之事了。

如今听鲍桧说莺娘死了,徐羌才觉得不对。

当日见莺娘的时候,莺娘确实形销骨立,但她的病都拖那么久了,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赛扁鹊给她开了方子后人没了。

“赛扁鹊不行啊!”徐羌嚷嚷。

鲍桧作为上头有人的人,他是知道一些名堂的。他的亲姐柔嫔传出了点意思,宫里头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因皇上重启十八年前兰美人血崩案。

“你懂什么东西。”鲍桧看徐羌像看傻子,“你往后可不要说我跟你一起去过城西深曲,见过什么赛扁鹊。”

“怎么地,小国舅是觉得被赛扁鹊迷晕了,太丢人?”徐羌哈哈大笑,“你丢人的事多了,哪差这一件,你之前还用五十两输给我的五十文呢!”

“瞧瞧,这是什么。”徐羌拍了拍包裹,“你的五十两啊,我去赌场都得带着这东西,给我的兄弟们看一看瞧一瞧,这是小国舅输给我的!”

鲍桧脸色漆黑,气急败坏追着他喊:“徐羌,你不要欺人太甚!”

徐羌理都不理他,猖狂地蹿进赌坊。

一片烟雾缭绕中,徐羌跟人比大小、斗蛐蛐,逐渐入迷,忘乎所以。

“来,还有谁不服,一起上!”

徐羌挥着手,得意叫嚣,另一只手摸了摸身边空着的凳子。

他心里一轻,好啊,那破五十文总算被鲍桧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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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方定,京中风云又起。

起先是南方有河流枯竭,露出底下的石碑,上头刻着称赞平王的话。接着是北方有天降祥瑞,降落之地恰与平王的生辰八字相合。而后是西域进献美姬,美姬在宴会上一舞之后直接跌落到平王怀里,而美姬先前自称“只愿配世上最厉害的男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直接让老皇帝病了。

好大的雨,摧枯拉朽。京城天幕低沉阴暗,似被淹没。

何首辅的脸像是在雨水中浸泡多年一样惨白可怖。

“王爷,你冲动了。”

平王道:“我等不了。”

“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等不了了!”平王陡然起身,“兰美人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他还查。他知道自己年老无用,越发容忍不了年轻儿子的强壮杰出,我首当其冲。我必须提前发难,不能功亏一篑!”

“王爷,你的委屈、你的焦虑老臣知晓,这一路可都是老臣陪你走过来的。”何首辅道,“你明知陛下忌讳什么,偏偏还如此行事,你应当跟老臣先商议再行事。”

“够了,外祖父。你总当我是幼童,可我如今已是万众归心的贤王。”平王拂袖,“你如此不悦,却不知是因为我贸然行事,还是因为我纳了西域美姬。”

何首辅闭了闭眼睛:“王爷多虑,毕竟王妃多年无所出。”

他睁开眼,目光如隼:“倒是老臣近日风湿发作,听闻王爷身边的小内侍尤擅推拿,不若王爷借我一用。”

他一抬手,立刻有人一拥而上,把平王寸步不离带着的一个面若好女小太监拖走。

“王爷救奴……”

“大胆——”

平王急了,要过去拦,何首辅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王爷!”

就两个字,让平王僵住了步子。他呼吸急促,双手攥成了拳头。

“老臣自然大胆,为了王爷,老臣胆子不大也不行。”何首辅露出微笑,“五万金吾卫,固守皇城,必要之时,将为王爷驱使。”

平王缓缓地转过身,抱拳道:“全倚仗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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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倏忽而至前,徐善正在西市看马戏。

有一个外邦少年,金发碧眼,身材高大,正在变戏法,不时引得围观众人阵阵欢呼。

徐善俨然有了巨贾的风范,示意习秋把铜板儿往里面扔了又扔。

“小娘子如今也会挥铜如土了。”习秋舍不得铜子儿。

“如今我是二品大员之女,我今非昔比了。”徐善很高贵,对着那外邦的少年含情一笑。

外邦少年吹着清脆悠扬的口哨,突地向她而来,惹得周遭又叫又笑。

他打开手,露出手掌中的毛绒绒小兔崽子,小兔子红红的眼睛和他明亮的瞳孔里都是徐善的倒影。

“可爱的小兔,送与美丽的女郎。”

他扬眉一笑,用蹩脚的官话说道。

周遭的笑闹声越发热烈了。

徐善被簇拥在人群之中,娇羞不甚,双眸盈盈,正待抱过小兔,一只亭匀大手不由分说横插过来——

把小兔子提了就走!

徐善:“?”

外邦少年:“??”

周遭围观众人:“???”

他们都瞪着不速之客,露出匪夷所思的眼神。

陆濯把小兔子交给李直,李直一个粗人,哪里会伺候兔子,简直手忙脚乱。而陆濯摇着扇子,用最文雅的语气说最俗气的话。

“什么价,我买了。”

“这不卖的。”外邦少年摆摆手,有些着急,“这是我变出来的,送与这位美丽女郎的小兔。”

“原来如此。”陆濯漫不经心,“既有如此本事,那你再变一个一模一样的罢。”

外邦少年:“……”

“小郎君,你的心意我感受到了,谢谢你。”徐善柔声道,“小兔很可爱,不知道你还能变出旁的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