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默后,只有夏侯靖开口。

“我不杀人, 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然后, 帐内的座位又变成了夏侯靖——桑明奇——剑鬼——她自己——大师兄紧挨在一起的格局。

看着原本宽敞的围帐, 因为又多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夏侯将军, 似乎连空间都逼仄了几分, 花盛妙再看了一眼门口绑着的那匹蠢蠢欲动,似乎也想跟着它的主人一起进来的黑马,已经能心平气和地问道。

“大家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冷静地看了一眼,唯一听不懂话的黑马:“对了夏侯将军,麻烦看一下你的马, 不要让它把我的帐帘给嚼了。”

“黑风,出去。”

帐内终于恢复了宁静。

而在这片宁静中,夏侯靖沉声开口道。

“宫内已经筹备好迎接太子回朝的大典, 明日我们就能回到洛安。陛下重病,礼部已经准备好了太子的登基大典,三日之后正是钦天监算出的黄道吉日,望殿下不要辜负臣民的一番苦心。”

桑明奇的面色紧了紧, 语气冰冷地问道。

“夏侯将军, 难道连等父皇大限的这几日耐心, 都没有了吗?”

夏侯靖的语气冷硬,同样没有半点退让。

“我先前在清刑司中, 不了解国中大事。若是我早些知晓天灾频发, 就亲自捉殿下去登基了。”

桑明奇的唇角微微扬起, 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若是我登基之后,国中的天灾仍旧频发,夏侯将军是否也要亲自送我上路,然后扶持阿和登基?”

听着这种诛心之言,夏侯靖却格外沉静道。

“殿下承载着桑国的天命,与宗室内的所有人都不同。只要殿下进入太庙,就会知晓一切了。”

“知晓什么?知晓我从一出生,就应该越过父皇,以婴海之身,成为桑国的国君吗?”

这显然是一句讽刺之言,然而夏侯靖不慌不乱地应道。

“是。若是殿下一出生,就登基为国君,国中就不会有天灾之乱了。”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花盛妙轻声问道。

“夏侯将军,为什么您说进入太庙,桑师弟就会知晓他是国君的原因?难道是因为太祖亲自显灵,从前钦点过桑师弟为国君吗?”

夏侯靖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樽酒。

那盏酒杯如同是百年前的青铜之器,染上了一层锈绿之色,杯中隐约散发出一股刺鼻而辛辣的酒香。

夏侯靖面不改色地将那樽酒一饮而尽后,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

“殿下,与太祖很像,与太祖之后继位的几位国君,也很像。”

“但是,当今陛下,与他们一点都不像。”

桑明奇冷着脸,却显然已经强压不住心中燃起的怒火。

“夏侯将军,难道是在质疑我父皇的血统吗?”

夏侯靖收回了自己的酒杯。

“我并非质疑当陛下的血脉,只是——桑国之君,既然要承受天命的眷顾,就必须要付出承担这份天命的代价。”

桑明奇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夏侯靖那些故作玄虚之言。

“孤明白夏侯将军的意思了。孤此次离宗,就是为了回宫……登基之事,若是夏侯将军没有别的事,就不必在此多留了。”

夏侯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帐中。

桑明奇似乎也没有了开口的心情,他的手紧紧捏着毯子许久,最后方才艰难开口道。

“师姐,可以参加完我的登基大典,再回宗吗?”

花盛妙应了下来。

然而桑明奇的低落之色不减。

“历代的国君,除了太祖外,寿岁都不太长。若是——师姐在宗内无事,可以每年抽出些闲暇之时,来洛安看望我吗?”

“不过国君似乎都老得特别快,等我也到了和父皇一样的年岁,师姐就不用再来了。”

桑明奇的声音越来越轻:“离宗之前,我还特意买了几颗驻容养颜的丹药。我应该,不会老得太快。不过十数年后,师姐风华正茂之时,凡人再如何保养容颜,也不会……和仙人一样容颜不衰……”

“我想在师姐记忆里,永远是——现在的年少模样。”

感觉这腿上越来越尖锐的刺痛,桑明奇反倒能朝花盛妙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

他甚至还能意有所指道。

“不过有些人即便容貌再好,若是心肠恶毒,鸡肠小肚,没有一点容人之量,师姐也绝对不能让那种人留在身侧。”

感觉到自己一边手抓住的剑鬼雕像,隐隐有些破防不稳,像是想要直接从毯下钻出,拔剑砍向桑师弟的趋势,花盛妙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

不是,桑师弟这里说的负面形容,剑鬼师兄怎么还带自己对号入座的呢?

大师兄就一点也不……

然而看着桑明奇头顶若有似无蔓延上的一道银丝,花盛妙陡然郑重道。

“我身边不可能有师弟说的这种小人。对了师弟,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为了桑明奇的生命安全着想,她最后不留情面地将欲言又止,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的桑明奇,赶回到了他自己的帐子中。

然而回想到刚刚夏侯靖说的那些话,她又隐约感觉到那位夏侯将军,像是知道些什么桑师弟不知道的内情。

“师兄,我们出去散散心,顺便找那位夏侯将军再单独聊一聊。”

见孟春邈答应下来后,花盛妙眼疾手快地将抱着她的手指,死活不肯撒手的剑鬼雕像,用月线包裹着,放在自己的肩上,这才终于让两人都能安静下来。

夏侯靖在不远的山坡上喝酒,他带领的那些士卒比起活人,更像是一群遵守着命令行动的死物,他们在帐外组成严密的守夜队列,将几处帐子围得密不透风。

花盛妙还是努力向夏侯靖招手,引起他的注意后,方才能从那些士卒的护卫中走出来。

“夏侯将军,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夏侯靖沉默了一下,拿出了一樽偏小的酒杯,里面盛着晶亮的水液。

他递给了眼前的少女。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花盛妙自己。

等等,她就只是客套一下,真的不是要陪他喝酒的意思啊。

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夏侯靖主动道:“这不是酒。”

杯中确实没有透出多少酒香,反而有点甜丝丝的香气。

她试探性地抿了一口。

果然,杯中好像是放了糖的蜜水,不太甜,却有一种清凉通透,甘甜沁脾的感觉。

“将军,这是什么水?”

夏侯靖沉声道:“此地的村人养过蜂,只需要在井水中加一点蜜,就是很好的蜜水。”

“他们于我有救命之恩,却因为感念我守卫桑国的恩德,在我离开此地后,每年都会将收获的蜜糖送到将军府中。我已经许久没有回到将军府,可是现在,即便我回到将军府中,我也不会再收到他们所赠的蜜糖。日后,我也无颜再喝他们当年所赠之礼。”

花盛妙顿时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酒杯,似乎变得格外沉甸甸。

她委婉道:“夏侯将军,其实桑师弟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是您能将刚刚说的这些话,都说给他听,或许他就不会对您的劝告有这么大的抵触。”

夏侯靖似乎又沉默了片刻。

“我不想和他说这些,我也不想看见他的那张脸。”

花盛妙有些疑惑,夏侯靖刚刚不是还说,桑明奇和桑国的开国之君长得很像,现在又说他讨厌桑师弟的这张脸,难道说,夏侯将军对那位桑国太祖,存着什么怨怼之情?

花盛妙轻声问道:“将军,是讨厌桑师弟的面相,太像桑朝的开国太祖吗?”

夏侯靖陡然开口,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丢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惊雷之语。

“我曾经,是个飞贼。”

“我无父无母,做过乞儿,也做过飞贼,没有什么廉耻之心。”

“桑国太祖,曾经住在我隔壁,他是个瘸子,父母早亡,手指有缺,面容畸怪,住着一间破风的茅屋,耕着几亩田。我那时最喜欢偷他家的粮食,因为只有他被偷了东西,不会吱声,也不敢惹事,下次还会把粮食放回我曾经偷的位置。”

花盛妙想了想桑师弟的那张脸,怎么想也觉得和面容畸怪这几个字扯不上联系,但看着夏侯将军沉浸在回忆中的模样,她还是耐心听了下去。

“前朝有挑拣人皮裁衣的选衣官,他们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抓人,最后选中了我,我走投无路之下,逃入了他的家中。他发现了我,却没有在选衣官搜查的时候,供出我的影踪,还将我藏到了山中的地窟之中。”

“他是个烂好心的善人,村子里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来往,所有人都叫他桑阿丑,他平日里也默认这个称呼。可是这样一个身体有缺之人,不仅在选衣官搜查下,收留了我这个飞贼,还收留了被选衣官看上的许多流民。”

“选衣官看不上桑阿丑的人皮,反倒让他成为了最不怕被捉走的人。我们这些人在地窟里,胆战心惊地吃着他囤在地库中的粮。后来,也没人再叫他桑阿丑,而是叫他桑大哥。”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有些励志的,好人有好报的故事。

可看着夏侯靖越发冷漠如铁的神情,花盛妙预感到后续的发展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第180章 神女

◎“除了会抱着师妹的玉像哭,他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果然, 夏侯靖沉声道。

“他救了这么多人,却还是染上了手足溃烂的重病,桑阿丑最后病得快死了。他窝藏我们的地方,是一座平日里没有人敢靠近的深山。”

“有人说, 深山里面住着一位仙人, 为了回报桑阿丑救过我们的恩情, 我们应该将桑阿丑抬到山上, 如果能找到那位仙人, 就求他出手救桑阿丑。如果找不到仙人,就将桑阿丑埋到山顶上。”

“我们都同意了,每个人轮流背着桑阿丑,山里没有上山的路,我们就自己开出一条小路,最后终于在天黑之前爬到了山顶。”

夏侯靖三言两语, 就让花盛妙成功在脑海中描绘出所有人众志成城,想要救下恩人的场景。

“夏侯将军,然后呢?”

夏侯靖组织着语言, 似乎为了更清晰地描述出他当时的所见所闻。

“山顶上有一座半塌的旧观,观门都蒙上了一层蛛网。可是观里,还燃着一点火光。”

花盛妙的鸡皮疙瘩都快要起来了,她慢慢捏住大师兄的手, 有种身临其境看着鬼片在面前上演的感觉。

“那您和其他人没有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