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郑松,他昨天被阮妤亲自教导做橘子茶,也不怕她了,这会笑着和她说话,“东家可来了,今天都有好几拨人来问咱们的蟹煲了。”

阮妤笑着点点头,“我刚瞧见了。”

她说着从一旁扯来一块干净的布,一边围在腰上,一边和郑松说,“帮我去洗一盆蟹。”本来是想找屠师傅先说酒楼的事,但如今有人点菜,自然还是客人比较重要。

屠荣见她要做菜,吩咐其余人,“你们都出去。”

除了还在洗大闸蟹的郑松,其余人都没有异议往外走,就连张平也没反对,阮妤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倒也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了,现在的厨师分不少流派,除去对磕过头敬过茶的徒弟,其余人那边那边都是藏着私的,生怕旁人偷了自己的家学去。

就跟她们成亲嫁人一样,有时候陪嫁几个菜谱单子都跟宝贝似的藏在压箱底。

金香楼这边的厨师也是各有分工,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拿手的菜,客人点单的时候,他们也都会按照擅长的做。

昨天她和张平虽说是当众比赛,但控制的量和火候都是有讲究的,而且对金香楼的人而言,蟹煲这道菜就是她的独创,她若不开口,就算有人瞧见了会做也不敢做。

不过对阮妤而言,却没那么多讲究。

她和老头也没拜师也没敬茶,老头照样倾囊相授,而且阮妤一直觉得就算是一样的菜,不同的厨师做出来也是不一样的,要不然前世为什么他们会被一席家常菜吸引?再说金香楼是她家的酒楼,谁做不都一样?她自己虽说管着酒楼,但不可能什么菜都自己做,要真这样,她还不累死?

她看着众人出去,忙喊住人,“不用出去。”

众人止步看向她,目露疑惑,走在最后的屠荣皱着眉看着她。

阮妤看着他们笑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教你们做菜,要不然店里人一多,全都由我来做,我哪里忙得过来?”

屠荣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

他沉吟一瞬,最后还是转头冲那些人说,“想留下的过去给东家磕头敬茶。”

这就是要让他们认阮妤做师父了,厨师这一行看似流派多,人也散,但归根究底,无论什么行业都讲究一个诚信,认了师父,若是回头做出欺师的事情,那可不止是逐出师门那么简单!

郑松刚洗完大闸蟹回来,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可想到屠荣,不禁又打起鼓,“师父,那我……”

屠荣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放在其余人身上,见他们面露踌躇,尤其是张平更是拧着眉,他轻哼一声,“不想学就出去。”

他自己说完率先走过去倒茶,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倒完茶就朝阮妤走,郑松一惊,师父居然也要学?那他……?

屠荣路过郑松边上的时候还绷着脸,冷哼道:“还不去倒茶!”

郑松闻言,顿时喜上眉梢,忙把手里的箩筐一放,仔仔细细擦干净手,然后也跟屠荣一样倒了一盏茶朝阮妤走去。

其余人见他们师徒都倒了茶,心里的那些犹豫也都散了。

就像有些人看到一些大家的墨宝移不动步子,他们看到新鲜的菜式自然也想学,生怕耽搁了学不到,纷纷跑过去倒茶,最后留下的张平咬着牙,目光微闪,似乎还在犹豫。

阮妤被他们这个阵仗吓了一跳。

看着眼前这群除了郑松之外普遍要比她大一轮,还有这位能当她爷爷的屠师傅,要他们给她磕头,她哪里受得起?而且她也不兴这套。

不等屠荣等人下跪,她连忙阻拦,“不用!”

屠荣端着茶,皱眉看她,其余人也都看着她,目露不解。

阮妤躲过这一拜,松了口气,说,“我不讲究这个,你们想学就留下,不用给我磕头敬茶。”见屠荣皱眉,她又放温语调,“你们都是金香楼的老人了,这些年金香楼盈利少,你们都没走,我心中感激你们,又岂会不信你们?”

这话刚落,屋中的气氛就好似变了。

屠荣原本紧蹙的眉也松开一些,他看了一眼阮妤,见她仍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又看了一眼身边,郑松等人都目露动容,就连落在后头的张平脸上也挂着错愕,慢慢地,他的眼中也带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最后一步步走了过来。

短暂的沉默后,屠荣收回目光,再度看向阮妤的时候,眼中也泛起一些无人察觉的柔意,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刻板。

“既然东家都这样说了,你们就过来学吧,东家信你们才这样照顾你们,但要是让我知道谁吃里扒外,学会东西就往外头传……”他冷哼一声,没说完,但也表达了他的态度。

屠荣在金香楼声誉高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年岁大,待得时间长,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如今阮家御八宝的唯一传人。

御八宝带了一个御字,自然是皇家的东西。

这是当年阮家先祖得圣祖爷恩赐传下来的,也是金香楼的招牌菜,旁人对他自然是又敬又慕。

……

阮妤把步骤教完,自己先做了一遍,让郑松把这道菜给刚才那位大汉送过去,而后又亲自监督他们做蟹煲。不管是恃才傲物的张平还是一向严肃刻板的屠荣,这会都做得十分认真……阮妤让他们上菜前都先自己尝一遍,觉得可以了再上。

等店里到了饭点,忙碌起来,阮妤就没再做这道菜,而是估量着时间又给先前那位大汉做了一道酸汤鱼。

她做这道菜的时候也没藏私,和给她打下手的郑松说,“先把黑鱼切片,等锅热了之后倒油,再把姜片蒜瓣这些配料扔下去,差不多了就放鱼片下去,倒温水,放酸菜,有酸萝卜的话就再放点酸萝卜。”

阮妤早在昨天就发现郑松这孩子挺聪明的,一直不出师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屠师傅太严肃了,所以她在教他的时候特别耐心,若是发觉他拧着眉便会主动问他哪里不清楚,这样做了一遍,让他上手的时候居然一点差错都没有,等两锅鱼汤做出来,她笑着让人先用陶锅打包了一份给外头那位大汉送出去。

郑松小心翼翼给人送出去。

等他回来后,阮妤又朝他招了招手。

“东家,怎么了?”郑松今天第一次上手做主菜,兴奋的不行,这会眼睛都闪着光,听阮妤压低声音吩咐一句却立刻变了脸,忙苍白着一张脸,摆手,“不,不行。”

“什么不行?”屠荣走过来,见他这副做派又皱眉训斥,“站没站相!”

郑松见到他,脸色霎时就变了,刚刚还挺活跃的人,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小心翼翼站在一旁。

阮妤看着摇头,转过头和屠荣说,“屠爷爷尝尝这两锅鱼汤。”

这是刚才她特地剩下来的。

屠荣点点头,没说话,拿起筷子尝了下。

“屠爷爷觉得哪一锅好吃?”阮妤笑着问。

她说话的时候,郑松偷偷抬起头看着屠荣,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嘴唇紧抿,一脸紧张,屠荣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放下筷子,看着阮妤,言简意赅,“都不错。”

阮妤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郑松,见他似不敢置信,眼睛都红了一圈,便继续转过头,指着那两锅鱼汤和屠荣笑说,“这一锅是我做的,这一锅是郑松做的,刚刚我让郑松打包了他这一锅。”

屠荣本来还以为都是阮妤做的,听到这话不由怔了下,看了一眼郑松,见他眼圈微红,不由又皱起眉,想说什么,却听阮妤说,“这会不忙,屠爷爷和我上去一趟?”

这就是要说酒楼的事了,屠荣自然不会反对。

两人刚要出去,阿福匆匆跑了进来,看着阮妤说,“东家,刚刚郑松拿出去的鱼汤被人瞧见了,其他客人也要。”

阮妤点点头,看了眼郑松,温声问他,“我有事,你掌厨,可以吗?”

郑松一怔,呆呆地看着阮妤,而后又把目光看向屠荣,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屠荣不喜欢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拧着眉,斥道:“看我做什么?你会做就做。”见他还是一脸呆傻的样子,又沉声,“会不会做!”

他声音洪亮,吓得郑松立刻站直了身子,结巴道:“会,会做。”

屠荣喝道:“大点声!”

郑松到底还年轻,此时也被激出了血性,咬牙吼道:“会!”

阮妤笑看着他们师徒,大约觉得挺有意思,站在一旁没插话。

倒是郑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刚刚居然吼了自己的师父了,忙要说话,却见屠荣已经转头往外走,伴随着沉重踏实的脚步声,是屠荣一贯的冷声,“把脸擦干净,多大的人了还哭,丢人。”

阮妤笑着拍了拍郑松的肩膀,也跟了过去。

他们走后。

郑松呆站了好一会,而后抹了一把脸,忙去做菜了。

不远处,张平的徒弟看着阮妤离开的方向,小声说,“东家真好啊。”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不藏私的东家呢。

张平抿着唇没说话,目光却也放在阮妤离开的身影上,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24. 第 24 章  给小古板做生意。

从后厨出来, 先前被隔绝的喧闹一下子冲入两人的眼中,除了昨日,屠荣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厨, 乍然瞧见这幅画面不由有些失神。

虽说今天后厨忙碌, 但不是真的瞧见是掀不起什么感觉的。

而此时——

他看着围坐着的人,有独自一人来吃饭的,有结伴同行的,也有一家三口, 甚至还有不少眼熟的老主顾……久违的嬉闹喧哗砸入他的耳中, 让一往无前的人也在此刻驻足下来。

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象了?屠荣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很多时候,后厨都是冷冷清清的样子,他教完徒弟偶尔出来走一圈, 也只能瞧见零零散散几个人, 来得最多的还是金香楼一些有身份的老主顾,他们说吃来吃去还是金香楼的菜合胃口。

可合胃口有什么用?

老人只有那一些, 新人根本不知道金香楼从前的繁华。

他有时候瞧见有人路过金香楼的时候, 看一眼外头的招牌嗤笑着说“这家店真是好大的威风,取这样的名字, 人倒是没几个,现在这些名不副实的店真是越来越多了”,他那个时候听得火冒三丈,当场就想上前理论,最终却只能颓败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那块从小看到大的招牌,周遭的喧闹衬得金香楼越发寂寥,这间从前江陵府最繁华的酒楼就像一个迟暮的将军孤独地握着他手中的剑,牵着他的老马坐落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

无人知晓他的辉煌, 也无人愿意听他的事迹。

他就像是被岁月的黄沙一点点掩埋起来,直到消失于这世间。

屠荣本以为直到他死都看不见从前那番景象了,可是……可是!他居然又看见了,即使比不过从前,但也比先前好多了,一向严肃刻板惯了的老人此刻竟有些抑制不住,他的手和身体都因为心中的激动在颤抖。

阮妤好似瞧见了他的感慨。

她没有说话,只是陪着他站着,陪着他看着,而后才轻轻喊他:“屠爷爷。”

屠荣回过神,他的眼睛还泛着一些水光,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女,见她眉眼含笑,温声说,“上去吧。”他点点头,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

上了楼。

阮妤亲自给屠荣倒了一盏茶,而后和人说,“我今天是有件事想跟屠爷爷商量下。”

屠荣看着她,“你说。”

阮妤就把自己的打算和人说了一遭,看着老人越拧越紧的眉,她并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问他,“若是没有昨天那场比赛,屠爷爷会让我在菜单上加蟹煲吗?”

屠荣想也没想就直接道:“不会。”

别说不会加入菜单提供给客人,恐怕就是让他试吃,他都不肯……他会拧着眉训斥她,觉得她是在玩闹,然后告诉阮父让他重新挑选新的东家。

阮妤似乎早就想到了,笑了下,又朝窗外看去,“屠爷爷觉得今天的酒楼如何?”

屠荣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即使已经过了饭点,楼下人还很多,他们点评着从昨日起就心心念念的蟹煲以及今日新出的酸汤鱼,整座酒楼都弥漫着酸汤和蟹香,他抿了抿唇,“热闹。”

“那屠爷爷有多久没看到这样的热闹了?”阮妤笑着回头。

看着老人瞪过来锐利的双目,她却不怕,仍笑盈盈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屠荣先败下阵,握着茶盏抿唇,“很久。”

“是啊,很久了。”阮妤敛起脸上的笑,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我看了账本,自从张师傅来到金香楼后,金香楼的确起来过一阵子,但很快又销声匿迹。”

屠荣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苍老的手背上青筋直跳。

他看着阮妤张口想辩,却发现根本无从辩解,最后也只能闭上眼睛,如落败的将军低下头颅,喃喃,“或许……属于金香楼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了。”就如王朝更迭,永远会有新的事物取代旧的事物,而金香楼也注定成为过去。

“没有。”

就在老人感慨的时候,耳中却清晰地砸入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