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牢中看看。”

“牢里?”

没等傅沧泓反应过来,夜璃歌已经走了。

黑暗潮湿的牢房里,夜璃歌扫了一眼铁栅栏,对旁边的狱卒道:“把牢门打开。”

狱卒掏出钥匙,哐啷一声打开铁锁。

“你先出去吧。”

夜璃歌迈进牢房,走到李屠夫跟前,半蹲下身子,轻轻地喊了一声:“李二。”

李二抬头,目光昏浊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很麻木。

“你很爱你妻子,对不对?”

李二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可是——”夜璃歌的话已经送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心态,她已然洞悉,却不知该怎么说。

“你,后悔吗?”

李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两根手指不住地抠着石板,直到指尖渗出血来。

“你依然坚持求死?”

李二点点头。

“那好。”夜璃歌站起身,“我会让官府维持原判,后日午时将你斩首示众,然后将你和你的妻子合葬,只是你的冤情——”

李二摇头,很猛烈地摇头。

夜璃歌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

“这都一晌午了,你怎么还是不说话?”傅沧泓奇怪地看着她——他实在没有见过她那样的表情,像是困惑,像是沉思,像是叹息,又像是心痛。

总而言之,她不开心。

夜璃歌看看他。

“有什么事你说啊。”

夜璃歌摇头。

傅沧泓迷惑了。

他实在猜不透,这内里又有个什么缘故。

岳州城再次哗然了,李屠夫仍然被判死刑。

只有最用心的人,看到了大刀落下时,他眼角滑下的那滴泪光。

城郊。

垒起一堆新坟。

无论生前如何,谁死后,都不过是睡在黄土垄中而已。

一身白衣,夜璃歌默默地站着,耳听得丧幡索索地响。

弯下腰,她将一对同心锁,轻轻地摆放在石台上:“希望来生,你们能做一对真正的同命鸳鸯。”

傅沧泓远远地看着她,只觉她的举动,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沧泓。”

“嗯。”

“我们去溪边走走吧。”

“好。”

两人便沿着僻静的小路,慢慢前行,夜璃歌捋下一片叶子,在手心里揉成一团。

直到确定四周完全无人,她方才转头,看着傅沧泓道:“他只是想保全心中的一个梦。”

“啊?”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梦,不管高贵也罢,贫贱也好,人人都有向往诚挚感情的权利——人人都想爱,都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只是这个世界太过复杂,往往并不属于相爱的双方,或者,只有当他们埋入坟墓,才能真正心无旁骛地相守吧。”

“你这话——我怎么听着,糊涂啊。”

“很糊涂吗?”

“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男人不想女人在其死后,仍然背着骂名,所以——”

傅沧泓似懂非懂。

“这世间男女的感情,有很多种,有的因爱而相守,有的因爱而别离,有的因爱而成痴,有的因爱成憎……李二,只是一个想拥有温暖感情的男人罢了,心爱的人背叛了他,男人因此动手杀了爱人,却又痛苦后悔,所以,对他而言,与其孤单活在这世间,还不如陪自己的爱人一起下地狱……世间男女的感情,从来不会是平等的,不是谁爱谁多一点,谁爱谁少一点,就能算得清。”

傅沧泓怔住。

也许这李二真是个傻子,为了个不忠的女人也值得这样,然则世间有些事,确实无理可循。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然而当事的公子与红妆之间,又有一段怎样缠绵悱恻的过往,又岂是旁人能够看透的?

“我们走吧。”

“好。”

傅沧泓知道她必定要伤心难过一段时间,暂时又没别的能让她开怀,只得试探着道:“不若,我们先离开此处,可好?”

“也行。”

夜璃歌点头,两人便再次打包好行李,离开了岳州。

这日到得一座小镇上,但见街道两旁的建筑古朴,来往人众一个个都很闲适,仿佛在自己家行走一样。

“沧泓,你且先去找家客栈,我想,到处走走,看看。”

“嗯。”傅沧泓点头,提着行李自去,而夜璃歌在街道上慢慢走着,她的脑海里,还在想着李二的事——谁说天下男子皆薄幸?

“滚!给我滚!就当我没有生过你这个不孝子孙!”

“娘,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一个年轻男子踉踉跄跄跌出门外,后方飞出把扫帚,重重打在他的后脑勺上,然后,门板“砰”一声关上。

男子猛地坐在旁边的石坎上,看着天空发呆。

在民间,这种事倒也常见,夜璃歌本不想理会,正打算从他身旁走过,男子忽然站起身来,朝大街另一头飞奔而去。

“宏元哥,宏元哥!”斜对面一户人家里,忽然跑出个年轻女子,朝男子追去。

“拉面!正宗拉面!”

旁边挑起的布幌下,忽然传出个豁亮的声音。

夜璃歌略略一怔,旋即抬步迈进面馆里。

“客官。”伙计立即麻溜地过来收拾桌面,“您是要吃打卤面,辣子面,杂酱面,还是什锦面红烧肉面?”

“有特色的吗?”

“特色?那自然是荷香鲫鱼面。”

“荷香鲫鱼面?”夜璃歌点点头,“那就来一份吧。”

“好呐!”伙计响脆地应答着,转头自去忙碌。

夜璃歌从筷筒里抽出双筷子,细细拭净,等伙计送上面来,便埋头慢慢地吃起来,这面果然十分特别,一股清幽的荷香,夹杂着鱼的鲜美,让人食而难忘。

“救人啊!快救人啊!”街道上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尖锐的喊声,顿时,面馆里所有人都放下筷子,匆匆凑到窗边。

“那不是刘裁缝家的小月梅吗?她这是——”

“阿婶!阿婶!”却说小月梅跑到一户人家前,用力拍响板门,“阿婶您快出来!”

“什么事?”好半天才听得有人应声,一名中年妇人打开房门走出,“小月梅,你这是——?”

“阿婶,”小月梅满脸焦急,“宏元哥,他,他跳湖了!”

“什么?”那妇人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这是遭了什么孽哟!”

“阿婶,您,您还是赶快叫人去救宏元哥吧!”

“好,好。”那妇人这才起身,央告了好些邻居,往湖边去。

夜璃歌喝完一碗面汤,这才搁下银钱站起身来,佯作随意地向伙计打听道:“这,怎么回事?”

“各人各户的事,街面上也不好说。”伙计麻利地收拾着桌子,“到底怎么个情形,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夜璃歌“哦”了声走出,在附近几个铺子里随意地逛了逛,正欲买些糕点,忽听街上又是一番响动。

出来看时,却是几个年轻男子抬着副担架,其上卧着一个人,正是宏元,此时他上身赤裸,腹部鼓胀,面色发白。

“曾大夫,您就给看看吧。”其中一名男子从店铺里拉出个穿长袍的男子,“请您看看,仔细看看。”

“我说您呐,别拉,别拉。”曾大夫拽开他的手,下了石阶,俯下身伸指往宏元胳膊上一拉,脸上顿时变色,抽手便走。

“曾大夫,曾大夫。”男子赶紧伸臂将他拦住,“您倒是说说,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啊这是?”

曾大夫不说话,只是摇头。

宏元的母亲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开始嚎哭。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一白衣女子缓缓走到近前,也弯下身去,探了探宏元的脉,然后从怀中掏出针袋,取出一根银针,缓缓扎进宏元胸口的穴道里。

众人皆屏息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没一会儿,宏元便有了反应,脑袋往旁边一转,“哇”地吐出口污水。

“活了,活了。”众人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谢谢神天菩萨,谢谢神天菩萨。”妇人跪在地上,朝着天空连连叩头。

“我说卢大嫂,你也别太苛刻自家儿子。”

“是啊是啊,要是弄出人命来,可不是玩的。”

众人议论一番,便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