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这才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傅延珏跟前,深深地看着他:“你说,你要变强?”

“是,母后。”

“那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吗?”

“我……请母后教导。”

“那你,想要变强的原因是什么?”

“我想守护自己身边的人,想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所爱的人?孩子,你也有自己所爱的人吗?”

傅延珏摇头:“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任何伤害。”

夜璃歌沉默。

曾经遇到的那些人,曾经发生的那些事,忽然排山倒海般朝她压过来。

她一直以为,这个孩子不会觉醒,却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微小的改变,却唤醒他沉睡的力量。

心的力量。

“很好。”

夜璃歌点头。

当一个男人意识到他自己的力量,那便是他成长的开始。

“只是,一个人若想变强,很难,非常难。”

“我不怕。”

“你真地不怕?”

“是。”

“即使是下地狱?”

“即使是下地狱。”

“即使是死亡。”

“即使是死亡!”

“好。”夜璃歌点头,“你跟我来。”

带着这个孩子,她进入密室之中。

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昏暗,傅延珏瞪大双眼。

夜璃歌深深注视着他——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愿意看到他成长,但她仍然觉得,那样的过程太过血腥。

“疾电。”

她转过头,轻轻地唤了一声。

“属下在。”

“从今日起,这个孩子,交给你了。”

“是。”

转身步出密室的瞬间,夜璃歌的心蓦然一阵绞痛,她很想转回身去,把那个孩子给拉出来。

但是她明白,不可以。

任何一个铁血男子的成长,都伴随着绝对残忍的训练。

如果他不是足够坚强,将来非但不能领袖群伦,反而会毁家误国。

傅延珏,这条道路,是你自己选择的,就不要怪母后心狠。

“璃歌。”傅沧泓走出大殿,乍然看见夜璃歌面色苍白,身体摇摇晃晃,不由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无比关切地道,“你,你怎么了?”

“我……”夜璃歌看了他一眼,有些软弱地道,“我把延珏,交给疾电了。”

“什么?”傅沧泓大惊失色,正要冲进密室去,将延珏“夺”回来,却被夜璃歌一把扯住,“你做什么?”

“我,我……璃歌,”傅沧泓看着她的目光里难掩责备,“你也太狠了,他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

“狠吗?”夜璃歌凉凉一笑,“你以为我愿意?可是傅沧泓,你好好想想,安阳涪顼为什么会输给你?璃国为什么会灭亡?炎京城为什么会被毁?为什么?”

“你——”傅沧泓的眉头紧紧地揪了起来,“可,珏儿他不需要——”

“他需要!”夜璃歌加重语气喊道,“如果他想成为一个出色的储君,就必须经历绝望、痛苦、挫折,甚至死亡!一个面对风雨只会胆怯后退的男人,你如何指望他成为一国之君?”

傅沧泓后退了两步。

“如果,如果他甘愿一生平庸,那也还罢了,我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祈儿的身上,但是他觉醒了,既然觉醒了,我就有必要磨砺他!”

傅沧泓仍然摇头——回想他自己人生前二十年,也是血腥弥漫,刀光剑影,烈火重重,阴谋、仇杀、拼搏、守护……难道所有的一切,要再度重演吗?

“你这样,珏儿他会恨死我们的,他会变得没有人性,会像魔鬼一样,他的心中会充满冷漠与麻木……”

“冷漠?麻木?这是一国之君所必须的。”

夜璃歌说完,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剩下傅沧泓一个人,立在殿里,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知道她说的有理,可是,可是他的心中为什么却嗖嗖地发冷,很冷,非常冷。

……

宁。

盘膝坐在蒲团上,夜璃歌静静地凝视着那个字。

这是父亲一生的希望,天下宁定。

可是父亲,这世间也有很多事,不是人力可以掌控的。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兴,亡,成,败,往往只是转瞬间的事。

而我能做的,只是尽全力而已。

深深吸了一口气,夜璃歌站起身来,走出密室时,却见那个男人坐在桌边,正看着手中的书册沉思。

夜璃歌并没有打搅他,而是走到床榻边开始收拾东西,铺床叠被,等她打理好一切,褪去衣袍躺下,傅沧泓也走过来,上了床榻。

“璃歌。”

“嗯。”

“……”傅沧泓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都好,而且,他发现这段日子以来,自己无论说什么,似乎都对不太上夜璃歌的心思。

他索性坐起身来,把她抱进怀中,俯身细细地亲吻着她。

夜璃歌顺从地回应,于是两人被翻红浪,锦帐溢香……

……

“如何?”

“启禀娘娘,皇子体质太弱,只怕承受不住。”

“他……求饶了吗?”

“这倒没有。”疾电眼里闪过丝异色——他一直觉得,像傅延珏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了那样痛苦的折磨的,但让他非常吃惊的是,他居然撑了下来,每到崩溃边缘,仍然咬牙强撑着,到底是什么,使他的意志力如此顽固?

“倘若他没有求饶,那你就继续。”

“是。”疾电点头。

“下去吧。”

待疾电隐入暗影,夜璃歌方一步步走到角落里,凝视着那个躺在草丛里的男孩子——细想他这一生,大概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从来都是高床软帐,锦衣玉食,而今却像个乞丐似地,躺在这杂草丛中。

“延珏,延珏。”夜璃歌蹲下身子,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傅延珏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喘,慢慢睁开沉重的眼帘。

“珏儿,你后悔吗?”

“不。”傅延珏摇头,“珏儿不后悔,相反,珏儿要谢谢母后。”

“为什么?”

“珏儿这几日虽然吃了很多苦,但精神上,却异常地充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和从前完全不同。”

“哦?”夜璃歌默了一瞬,继而道,“但是珏儿,皮肉之苦,只是修炼的第一步,你还得到人世间去走一遭,像你的哥哥们那样,真实品尝一下人生的种种辛酸,见识各种世态人情,方能练成真正的帝王之心。”

“帝王之心?”傅延珏眼里闪过丝迷茫,“母后,什么才是真正的帝王之心?”

“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大智若遇,静若处子,动似脱兔,与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夜璃歌的话像涓涓细流一般,缓缓渗进傅延珏的脑海深处。

他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那样地仔细,怕错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但是孩子,这还不是帝王之道的上乘境界。”

“嗯?”

“帝王之道的上乘境界,便是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迷惑其心智,动摇其信念,帝王的目力远胜世间万万人,帝王之道,乃天下大道,大道无形。”

“我……”

“现在,你才开始接受最艰难的训练,接下来的每一件事,都会非常地辛苦,直到你面对天下最锋利的宝剑,仍然毫无惧色,最美丽的女子,仍然不动心魂,最丰富的财宝,仍然无动于衷,总而言之,什么都不能改变、影响你的决策,直到这个时候,你才算是修成了帝王之心——帝王不能出错,一旦出错,整个计划就会全盘大乱,从而影响千万人的命运……”

“为什么?”

“嗯?”

“母后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孩儿这些?”

夜璃歌轻轻叹了口气——世间凡俗人者众,每日都在同油盐柴米打交道,自然无法接受这些上乘精深的智慧,又怎会有人同他提及?

“母后。”傅延珏脸上漾开丝丝笑意,“从前,父皇和宫里的人都常说,您是天下间最聪慧的女子,珏儿从来不信,但是今天,珏儿相信了,母后,珏儿愿意按照您说的去做,一点一滴,从小事开始。”

“这不重要。”夜璃歌深深地注视着他,“珏儿,这一点都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

“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夜璃歌抬手,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记住,永远保有你的初衷,必要的时候,它会救你脱离危难。”

傅延珏呆呆地看着她,夜璃歌的话,现在或许还很深奥,要多年以后,要经历很多很多的事之后,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