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已然确诊过,皇上此次,确是中风。”

“中风?”严思语吓了一跳——他在民间时,见过不少中风者,情况有轻有重,轻则嘴歪眼斜,行走困难,重则卧床不起,形同废人,谁想皇上如此年纪轻轻,竟然也——

“你不用胡思乱想,皇上的病势并不重,只需好好调养,不日自可痊愈,只是这段时间,你要多担待些,外朝的事务,便交于你全权处理了。”

“微臣——遵谕。”

“还有,”夜璃歌言至此处,眸色骤冷,“本宫不希望,外朝有任何对皇上不利的言论,倘若百官们猜疑,你该知道如何处置。”

“是,娘娘。”

“且退下吧。”

夜璃歌摆手,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纵然是严思语,也自叹远远不及。

待严思语离去,夜璃歌方才站起身来,出了德沛殿,回到龙赫殿中。

床榻之上,傅沧泓静静地躺着,面色和平时并无二致,也许是因为沉睡的关系,倒使得此时的他,看起来更显宁和。

夜璃歌侧身在床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傅沧泓突然中风,显然也十分出乎她的意外——她记得这些日子以来,她确乎一直有用心,替他调理,可是好好地,为什么会中风呢?

拿起棉巾,她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

“璃歌……”男子的嘴唇忽然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低吟。

夜璃歌拿着棉巾的手,停在半空。

终于,傅沧泓睁开眼来,定定地看着她,那目光,却是清明的。

“我在。”

傅沧泓咧咧嘴,像在笑,又像是在哭,亦像是,要努力地表达些什么。

“你别乱动。”夜璃歌柔声叮嘱道,“外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

“我知道。”傅沧泓嗓音沙哑,“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过了许久,夜璃歌方才轻轻地,轻轻地点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那就好。”傅沧泓合上了双眼,握着夜璃歌的手,也慢慢松开。

把他的手掖回被子里,夜璃歌方才起身,放下锦帐。

“姣杏儿。”

“奴婢在。”

“取笔墨纸砚来。”

姣杏儿点点头,转身很快取来笔墨纸砚,恭恭敬敬地呈至夜璃歌面前,夜璃歌略一思忖,提起笔来,写下一张方剂:“拿着这个,去御医院,让御医们按方子熬制,不得有丝毫差池。”

“是,娘娘。”

待姣杏儿离去,夜璃歌揉着太阳穴细思,一面把当做之事列成条款,悉数记录下来——什么人办什么事,她已经十分地了然。

皇帝虽然病倒了,但是无论内宫还是外朝,仍旧稳若泰山,那些想找岔生事的臣子们,也被严思语明里暗里给弹压住。

但,一些紧急的军政大事,以及过于巨大的开支款项,还是仍需傅沧泓批定。

户部尚书潘河捧着本奏折,满脸苦恼地走进东值房,还未站定,便开始发牢骚:“我说严大人,这修缮河堤用的三百万两银子,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批复下来?”

“不是让你等着吗?”

“我能等,可陇河上的工人不能等啊,要是耽搁一天,到了汛期,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把奏折给我。”

潘河呈上奏折,严思语打开来扫了眼,觉得情况确实有些严峻,便细问道:“眼下国库里还有多少银两?”

“四千三百多万。”

“哦。”严思语略一盘算——足够支付河堤上的银子,只是之前朝廷有过预算,估计在其他经项上还有开支,所以不能轻动。

“奏折先放这儿,让本官仔细想想。”

“是。”潘河应了一声,转身退出。

严思语先把所有奏折处理完毕,然后开始细思拨款之事——如今皇帝病倒,该去找谁?

思来想去,他并无主意,遂起了身,踱出殿门,来回走动着。

似乎,唯一能替他释难的,也只有那位皇后娘娘了。

当下,严思语便往内宫去,撞钟叩阙。

夜璃歌正在照料傅沧泓,蓦然听得钟响,遂抬起头来道:“什么事?”

“娘娘,奴婢去瞧瞧。”

姣杏儿出了殿门,片刻折回:“齐禀娘娘,是严大人。”

“哦,传他偏殿候见。”

夜璃歌说完,再次替傅沧泓拭去额头上的薄汗,方才站起身来,出了寝殿。

入侧殿坐定,夜璃歌方命人传严思语进殿。

“严思语,你有何事?”

“启禀娘娘,是户部请旨,要求拨发修缮河工的银两?”

“哦?可都核算明白了?”

“已经核算明白。”

“那就呈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呈上奏折的那一刻,严思语的心忽然有些发紧,不仅抬头偷窥了一眼夜璃歌的面容。

夜璃歌莹眸儿上上下下一扫,心里已然有了个大概:“自来修缮河堤,便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轻忽不得,严思语,本宫要你派个得力的人下去,到河堤上仔细察看,再将详细的情况禀报给朝廷。”

严思语心里一咯噔——暗道,莫非出了什么纰漏不成?但他并不敢多言,只得低头应了声是。

就在他准备退去之时,夜璃歌却又缓缓开口:“自来下面的人办事,便有不尽不实之处,或者只想着自家的利益,敷衍塞责,唐突了事,”夜璃歌说完,站起身来,“本宫知道,河工之事向来难为,纵然有真心想做事的,却总是被种种人事牵绊——所以,本宫需要一批精明能干,踏实做事的人,严思语,你如今贵为百官之首,手握任免天下官员的职权,本宫希望,你能禀承一颗忠正之心,兢兢业业,像你的老师那样……”

严思语正要说什么,夜璃歌接着又道:“本宫也知道,身在宦海,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一个人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心志,很多时候,是难以控制的,所以本宫希望,希望你记得,不管天下如何纷扰,终究会大浪淘尽沙砾,最后剩下的,才是真正的人杰——多少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却是百年身——权利、美色、贫病、灾难,责难,对你而言都是考验,只有扛得住这种种考验,才能做得成大事。严思语,你自负韬略在胸,有安邦定国之才,但却少经磨难,缺乏一股坚忍不拔的韬劲,倘若为世人所中伤,难免会自乱阵脚,而本宫,希望你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问问自己的良知。”

严思语怔然地站着,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从前,他只是听人说起,这个深居内宫的女人,与一般俗常女子有极大的不同,他向来不信,今日方知她的才华见识,实非红尘中俗众可及。

“娘娘,微臣,记下了。”

“去吧。”

待严思语离去,夜璃歌方一手支颔,陷入深思——潘河的奏折,看起来慷慨陈词,为国为民,只是——

她早年游历各方,深知民间事俱艰辛,官官勾结,官商勾结,盘剥百姓,以次充好,从中牟利之事,着实太多,纵然派一得力之人前去,若此人无操守,也很容易被拉下水。

世事难为。

世事难为啊。

……

严思语一直在思忖着夜璃歌的话,及至进了东值房,仍旧没能回过神来。

“大人。”

几名年轻官员迎上来,个个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什么事?”

年轻官员们对视一眼,内中一人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大人,小的想问,这外放之事——”

“外放之事,不是有吏部安排吗?”

几名官员们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均很不是滋味——这严大人平时说话,可没这么——倔头倔脑。

他们哪里知道,严思语被夜璃歌“题点”一顿,心志震荡,到现在都还没平静,见了人说话,未免有些刺耳。

内中一名官员也瞧出来,时机不对,于是拉着其他几名官员告辞离去,严思语这才迈步走进东值房,却见蔡明捷双手环胸,倚立在门边,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瞅着他。

若是从前,严思语肯定会觉得十分不快,但是今天,他的表现异常平静,安然从蔡明捷身边迈了过去。

“我说严大人,你就算是要博得清正廉明的名声,也不必拿这些年轻士子撒气嘛,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水至清,则无徒,要是身边没有个信得过的人,怕是不好办事啊。”

严思语根本不加理睬,在桌边坐下,开始埋头治事,蔡明捷见他这般,倒也无他话可说,只得讪讪然退至一旁。

处理完政事,直到所有官员都退衙了,严思语才从值房里出来,思考着朝堂上的事,慢慢往回走——

“大人。”才进府宅,秦三元便迎了上来,“午饭已经好了,您——”

“送到我屋里去吧。”

严思语点点头,迈步进了自己的屋子,秦三元很快送来饭菜——只是简单的两菜一汤。

严思语拿过一本《古今通览》,一面细看,一面吃饭。

他的习惯向来如此,但凡有丝毫时间,全部都用来思虑学习上。

饭后,他在屋子里走了数个来回,又安排了一些琐事,眼瞅着那头上的天,慢慢便黑了。

秦三元正要关门,外头忽然来了乘小轿。

“请问,这是严大人府上吗?”

“什么事?”

“故人求见。”

故人?秦三元不由挑起眉梢——这故人请见,为何不挑白日,却在夜里?

但他是个忠厚人,并不想深询,于是只点头道:“请跟我来。”

对方点点头,跟着秦三元进了院子,立在阶下,秦三元进书房禀报此事,严思语心头疑惑,起身走出,却见一个陌生男子立在廊下,相貌并不十分清楚,当下抱拳道:“请问尊驾是?”

“大人一看便知。”

对方并不道明身份,而是踏前一步,将一个信封递与严思语。

严思语撕开封口,里面顿时飘出缕缕幽香。

缓缓地,严思语抽出一条——手绢。

莫说是他,纵然是旁边的秦三元,也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