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颗滚烫的泪水从傅沧泓眸中滴落,渗入夜璃歌的衣衫。

“我不会放弃……”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傅沧泓低声喃喃,“我不会放弃,永远不会,不管发生了什么,会一如既往地爱你,璃歌,璃歌……”

……

六月二十日夜,忽然起了大风,接着阴云密布,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整个章定宫悉数被笼罩在绵密的雨帘中,显得格外灰沉和黯淡。

披衣坐在雪澜殿里,傅沧泓审阅着桌上那一沓厚厚的资料,忽然觉得后背上蹿起一阵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皇上?”旁边的火狼低呼一声。

“没事。”傅沧泓摆摆手,目光继续从一行行端正的行楷上经过,最后挑出三份来,目光在上面凝住,沉思半晌后,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可是,站起身来时,看着水晶帘内沉睡的夜璃歌,他又犹豫了——此刻她这副模样,完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倘若自己贸然抽身离去,出了什么状况,那该怎么办?

“皇上只管放心,属下会抽调最精良的暗人,前来守护夜夫人。”

“不,”傅沧泓摇摇头,“带她一起去吧。”

“一起去?”火狼不由一震。

“嗯,朕执意如此。”

子夜时分,一辆马车驶离章定宫,往城北的方向而去。

倚凰楼。

亲自把夜璃歌抱进楼中,安放在床榻上,又在其前立了道屏风,傅沧泓方才一正面容:“把他们都带进来吧。”

少时,三名青年男子被推进门内,立在旁边的暗人正要喝令他们跪下,却被傅沧泓摆手止住。

沉静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傅沧泓面无表情。

三名男子的年纪均在三十岁上下,左边一人含蓄内敛,右边一人神色从容,只有中间那人,眸底隐着股子怒气。

“你是威廷光?”傅沧泓的视线,首先着落在他的身上。

威廷光脖子一梗,没有答话。

“朕知道,”傅沧泓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你一定恨不得,亲手杀了朕——这样很好,有这样的心思,至少说明你是条汉子,值得朕交付责任——一个男人,就应该具备做大事业的心智与胆魄,说说看吧,你想做什么?”

男子眼中闪过丝惊异,继而冷然道:“傅沧泓,你休想用这一套花言巧语来收买我,我威廷光只要活着一日,便绝不做亡国之臣!”

“哦?”傅沧泓倒也不恼,“如此说来,你是愿意为国捐躯了?如果是这样,我并不觉得,你的言行有多值得钦佩——对一个真正的男人而言,活着,忍受屈辱继续保家卫国,远比拼着一时的血勇去死更勇敢——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你觉得你现在一死,就对得起家,对得起国,对得起你胸中壮志了?”

威廷光震惊地看着他,一时竟无言可答。

“告诉你一个故事吧,”傅沧泓抬起头来,望出门外,“曾经有一个男人,在他五岁的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皇位之前,包括他自己,也时刻活得心惊胆颤生不如死,那个时候,他每分每秒都觉得,也许下一秒,自己就会丧身于屠刀之下,尽管噤若寒蝉,尽管忍受着这世间最惨烈的折磨,他还是活了下来,直到今天——威廷光,或许你觉得很委屈,或许你觉得,像我这样满手血腥的人,真不该活下来——可是威廷光,朕想告诉你,朕之所以忍受一切活到今天,是因为,朕有想守护的东西,想一生一世守护的东西,威廷光,作为一个男人,都会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你,有吗?”

房间里一时沉寂下来,每个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像突然间不认识他一样。

或者,他们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

外界传闻,北皇帝君生性凶残,杀人如麻,精雕细琢的炎京城,被他焚成一片白地。

如斯凶残,让人怎能不恨?

可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却无比深挚地道,你们知道吗?朕,也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站起身来,傅沧泓推开屏风,露出里面那个女子,那个安静躺在榻上的女子。

威廷光三人忽然不言语了,对于他们之间的纠缠,他们多少耳闻一些,感动之余,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

“如果,你们真想还璃国一片安宁,那么就拿出你们全部的才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国家,并不是属于安阳氏的,也不是属于朕的,它是属于,千千万万人的……”

“微臣,愿效力于北皇驾前!”不等威廷光答话,左边的男子已经重重叩头及地。

默然片刻后,威廷光也缓缓,缓缓地叩下头去。

“朕,将根据你们的才能,分别任命你们为枢密院使,吏部侍郎,及太常寺卿,全面负责整个璃国的日常运作,不知你们,可能担此大任?”

“臣等愿竭尽全力!”

右边的男子仰起头来,眸中却带着丝疑虑:“可是现在,这三个位置,都由重臣把持,他们每个人,都代表了一大群人的利益,若是轻动,恐怕会引起不小的纷争。”

“朕明白,朕也知道该怎么做,你们不用担心这个,朕会全力帮助你们,扫清一切障碍。”

三人又重重叩头于地,然后起身离去。

“皇上。”

“嗯?”

“皇上真打算把璃国交给他们管理?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傅沧泓摇头。“那你还真是高估他们了——这三个人,只能为良臣,不能为英主。”

“哦。”火狼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不甚清楚,身为人主的必要素质,却总觉得,只要傅沧泓一冷静下来,天下间便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你下去吧。”傅沧泓揉揉眉心,脸上浮起几许倦色。

火狼退了下去。

累。

每一次动用心计,都会很累。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想卸下身上的重担,好好地休息一番,不再去过问什么家国离乱,天下风云。

可就算退,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天下人只看到皇帝表面的风光,却往往看不到,那皇位四周的杀声阵阵,刀光剑影,谁若是做了皇帝,便是骑上老虎背,只能与江山同存同亡,倘若有丝毫闪失,那便是全军覆没,甚至于尸骨无存。

或许,这天下再大再大,也终究不是属于他的,只有他们之间这一段干净的感情,才是他终身想守护的。

……

转眼到了七月初,连绵的雨势终于停了,苍蓝的天露出来,给人一种迷醉的,清新的感觉,而傅沧泓,也完成了一场权利的交接,从炎京启驾,返归北宏。

纱帐低垂。

辇车之中,傅沧泓斜靠在软枕上,轻轻拥着怀中的女子,耳听车轮吱呀呀不住往前辗动。

“杨之奇恭祝北皇旗开得胜,抱得美人归——”

一道嘹亮的声线,骤然从窗外传来。

邃眸一沉,傅沧泓轻轻将夜璃歌平放在椅上,自己起身,早有士兵撩开纱帘,躬身相候。

跳上马背,徐步走到队列前方,便见前方的矮山岗上,杨之奇扬鞭而立,宽大的披风如一面旗帜般,猎猎扬起。

傅沧泓踞然而坐,只那样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闻知北皇凯旋,杨之奇特在此地等候,不知北皇当初的承诺,可算数否?”

“承诺?”

“对,”杨之奇脸上的笑愈发地鲜明,“三十万担粮草,难道北皇都忘记了?”

“三十万担粮草,朕,自会悉数还给你。”

“不不不,”杨之奇连连摇头,“咱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你想要什么?”

“璃国南部十四座城池。”

“杨之奇,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贪心?自来做大事者,没有不贪心的,若不贪心,如何成大事?况且,咱们当初可是有言在先——”

“朕愿意给你北宏的十四座城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杨之奇整个人给砸蒙了。

“傅沧泓,”他双眉一拧,“你确定,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当然是朕自己说的。”傅沧泓微微地笑了——其实转念间,他已经把眼下的情形度算了千百遍——杨之奇率兵堵在这儿,显然是不怀好意,而自己手下的所有军队,均已遣往宏都,倘若与他在此地发生争端,必定讨不了好去,不如先拿话支吾他,等回国了再作计较。

但杨之奇却也不傻,眼珠子转了两转,再度开口道:“口说无凭,请北宏帝君留一道手书吧,将来我到贵国讨要城池,也好有根有据。”

“好。”傅沧泓一挑眉梢,爽快应承,即有旁边的士兵送上文房四宝,傅沧泓马上提笔,一气挥就,然后取了一张弓,将手书缚在箭支上,嗖地一声射将过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所谓天命

抬手接住手书,杨之奇哈哈笑道:“北皇果然爽快,杨某在此祝北皇一路顺风,珍重贵体,他日再会!”

言罢,调转马头,杨之奇快马加鞭而去,傅沧泓狭长双眼眯起,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才折回队列中。

五天后,队伍抵达新容城,傅沧泓进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听夜天诤的“下落”,经过多方追踪方才知晓,夜天诤被夜飞夜剑二人收葬于城外的栖月湖畔,其后二人去向不明。

安顿好夜璃歌,傅沧泓只身前往栖月湖,在桥畔找到了那座简单而孤寂的坟墓。

看着上面深深镌于石碑中的字,他的心底,忽然一片荒凉。

谁能想到呢,曾经名震天下的璃国司空,竟然死得这般凄凉。

是他的错吗?

都是他的错吗?

曲下双膝,傅沧泓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连叩三个头,方才重新站起,折身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在新容城滞留两日后,队伍继续向前行进,越过边界线,进入琉华城。

“皇上,皇上!”辇车刚在惊虹别馆前停稳,一骑飞驰而至,马上之人面色匆促。

“何事?”傅沧泓面色沉稳,冷声道。

“前方,前方有伏兵,火统领命卑职前来报讯,请皇上务必小心!”

“哦?”傅沧泓的眉梢淡淡往上扬起,“宏都的战况如何?”

“张将军带领大军,与吴将军里应外合,与夜魁国的军队连续交战三天三夜,尚未分胜负。”

未分胜负?傅沧泓眸色深了。

竟然是未分胜负。

“你一路行来,看见有多少伏兵?”

“卑职也不甚清楚,只是沿途均能看到神色仓惶的百姓,言说家中粮食及牲畜神秘失踪,引人可疑。”

“知道了。”傅沧泓摆手,“你且下去稍作休息,其他的一切,朕自会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