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声息俱绝,好半晌才钻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兵疙瘩子,洪昆二话不说,冲上去当胸一拳,将士兵撩倒在地,右脚踏住他的胸膛,怒声咆哮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本将今天的训话,你没有听到吗?”

那大兵将脸扭到一旁,神情极是倔强,洪昆怒火更甚,脚下猛一用力,但听得“啪嚓”一声响,大兵的肋骨立即断了一根。

洪昆尚不解气,正准备继续狠揍,旁边副将管英鹏冲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劝解道:“将军,别跟这种家伙一般见识,让属下来教导他。”

“哼”了一声,洪昆甩手走开,他实在不乐见这种腌脏事,丢给管英鹏也好。

回到帐篷里,洪昆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仔细揣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是觉得怪异——似乎从攻城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事便按照程序设定好了,之后的一切不过是按序发生——思及此处,他的后背不禁蹿起丝丝凉意,索性披衣而起,步出营帐。

远方天际已有曙光燃起,伙头营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升火造饭。

不多时,一名亲兵托着食盘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地道:“将军,请用饭。”

洪昆“嗯”了一声,拿过碗筷,飞速往口中扒着饭粒儿,副将方东远端着个粗瓷大碗,虎步生威地走过来,粗声粗气地道:“将军,什么时候启营?”

“启营?”洪昆转头扫了他一眼,“我正想着传令下去,原地休整三五日呢。”

“这不好吧,”方东远粗-黑眉头皱起,“皇上现在身陷炎京,我们早去一刻是一刻。”

“即如此,你带一支人马,先行赶往炎京,我在这里整顿一下军务,随后跟去,如何?”

方东远略一怔愣,随即爽快地答道:“行。”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洪昆眼里划过丝犹疑,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只怕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断,但,话已出口,再要收回,怕是不可能了。

至午后,方东成自率一支人马,先行离开了,洪昆原地驻军,将所有军官、士兵,全部集中于一块宽阔的空地上。

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台上,洪昆威严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整个场面顿时静寂无声。

“大声告诉我,北宏军的三条禁令!”

“不扰民!不贪财!不怕死!”

众男人齐齐高声喝道。

“好!”洪昆一声大喝,气贯长虹,“既然都记得,那就给我从一而终地遵守,否则,纵然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本将也会上禀皇上,对那些为非作歹者,进行惩戒!你们就算不怕军规,难道,还不怕连累家中妻儿老小吗?”

下头一片沉寂。

洪昆觉得,自己的震慑已经取到一定效果,遂深吸一口气,又安抚道:“本将也知道,诸位将士们离家征战在外,餐风露宿,实在不容易,日后若有机会,本将一定设法给大家加官进爵……”

“我们不要加官进爵!”下头忽然爆出一个喊声,“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理由!”

“理由?”洪昆眸光如电,朝声音来源处瞧去,却只看到一片亮晃晃的头盔顶子,瞧不清说话之人。

“是谁?有什么话,到前面来说。”

却没有人站出来,只那个声音拔凉拔凉地道:“弟兄们想知道,这一场没头没脑的厮杀奔波,到底为的是什么?就为了一个臭娘们儿吗?”

“是啊是啊,”下头顿时一片附和之声,“说得不错,只为了一个女人,不值!”

“就算夺得那个女人,她也只是皇帝一个人的,又不能咱们享用……”

话越说越不像样了,洪昆气得两腮直鼓,却又无言可以辩驳,只能等到群情汹涌完毕,方才冷然道:“自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仅仅就这一条,难道还不够吗?”

士兵们又静寂了。

是啊,君要臣死,他们这些小兵又能怎样呢?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鼓作气,杀到炎京城去吧,听说那儿的人家户户肥得流油,还有娘们儿,那叫一个美……”

近乎下流的嘻笑声再次响起。

洪昆不禁捏紧了拳头,如果不是碍着将领的身份,他真想冲下去一顿乱踢乱踹,把那些个人渣给做掉。

但他到底没有,他只是那样站立着,用一种沉凝的目光看着那些人。

喧嚣声渐渐地小了下去,士兵们纷纷低下头,看向黄沙地面,不管他们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在这个男人面前,却突然有了种深深的自卑。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敢接触他那雪亮而犀利的眸光,仿佛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就会被洞悉心中的黑暗与肮脏。

第二百八十六章:错

“我说的话,兴许你们不会听,但我只想提醒你们——从来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这世间因果报应四字,从来不假,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如果你们一味想着逞一时之快,造成所有后果,需由你们自己担负。”

士兵们鸦雀无声,有些人受到强烈的心灵震撼,有些人仍旧执迷不悟,但不管怎样,士兵们中间那些骚动的、浮躁的情绪,到底是被镇压了下去,至少,是暂时的。

整顿一夜之后,洪昆再次领着队伍踏上征程。

黄沙大道上,马蹄溅起滚滚烟尘,风吹来,带着血腥的气息。

洪昆当即皱起眉头,稍后一催坐骑,向前驰去。

行不多远,但见路边一个大坑,里面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尸体,男女老少个个神情恐怖。

这——

洪昆心中大惊——难不成,这是方东成那小子做的事?

又往前行了一大段,陆续见到好些坑洞,情形大抵相同——这哪是征战,分明是屠城!

“加快马速!”一拍马背,洪昆厉声下令道,希望在更多的悲剧发生之前,可以阻止这一切,否则后果难料。

……

安阳涪顼倒在地上,龙袍上满是点点斑斑的鲜血。

他已经尽了全力,却仍不是怒发如狂的傅沧泓的对手。

输了么?

原来他不管做什么,始终战胜不了这个克星?

一丝哀色从他眼底划过——可叹这世间,既生傅沧泓,何生他安阳涪顼?

“如何?”剑锋一挑,傅沧泓满眸冷然,指向他的咽喉。

“你杀了我吧。”安阳涪顼合上双眼。

“不许动他!”一个人影忽然飞快地从殿中冲出,插入两人间,紧紧将安阳涪顼护在身后,挺胸对着傅沧泓的剑尖,“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傅沧泓双眼一眯,冷然地打量着这个女人——董太后。

“我不杀女人,你自己了结吧。”默了一瞬,他淡然道。

董太后浑身蓦地一震。

“怎么?没有这个胆量?”傅沧泓冷哼,“听说你是个极厉害的女人,杀伐果决,令男人都谈之色变,现在不敢了?”

抬起手来,董太后拔下髻间发簪,握在手中,身形矗立如山,宽大的凤袖被风刮得簌簌轻响。

看着这样的她,傅沧泓心中忽然生出股极浅的敬意。

然而,董太后忽然发一声喊,竟猛地朝他扑过来,傅沧泓下意识地抬剑,照影剑深深插入董太后的小腹。

“母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安阳涪顼腾地跳了起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董太后。

“顼儿,”董太后转头,看着他凉凉地笑,“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一个没出息君王的下场——你要记住,皇帝的位置炙手可热,天下人人艳羡,也是天下人人都想取而代之的——如果你不强大,没有人能替你强大,如果你不勇敢,没有人能替你勇敢,既做了皇帝,就得一生背负江山社稷的重责大任,否则,便会输掉所有的一切……”

“我明白了……”安阳涪顼痛哭流涕——为什么从前,总是没有人同他说这些道理?为什么从前,他总是沉浸于风花雪月之中,不懂得世间生存的残酷?

董太后叹了一声,忽然把头凑到安阳涪顼耳边,压低嗓音说了一句话,安阳涪顼瞪大双眼,然后死死咬住唇,满含眼泪地点点头。

董太后唇边绽出丝浅笑,双手握住剑刃,竟硬生生地将其插入腹中,嫣红的血像小溪一般流出来,很快染红她的裙衫。

将气息已绝的董太后平放于地,安阳涪顼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来,转向傅沧泓:“够了吗?如果不够,就连我一起,都杀了吧。”

傅沧泓满腔的怒火,在触到他满眸悲愤的刹那,消逝殆尽。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世间男人都想做成功者,都想做英雄,但这成功如果是用鲜血铺就,还那么值得称扬么?

“我并不想杀你。”当话说出口的刹那,傅沧泓几乎有些不相信,真是自己的心意,“还是那句话,让我带走璃歌,炎京,仍然是炎京,而你,仍然是这璃国的皇帝。”

“是吗?”安阳涪顼眼里绽过丝亮光。

眼见着局面出现转机,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忽然如奔雷般传来。

“傅沧泓!”安阳涪顼的面色瞬间煦白,俯身拾起地上的剑,不管不顾地朝傅沧泓冲将过去,“我跟你拼了!”

傅沧泓也震惊至极,他根本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炎京城中潜伏的暗人并不多,更不可能弄出如许大的声势,他提剑架住安阳涪顼,厉声吼道:“等一下!让我去瞧瞧。”

“等什么等?”安阳涪顼面色涨得血红,“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先混进宫来拖住我,让大军在外面发起攻击,好里应外合!”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策略,可,可却绝不是他的安排!

“皇上,皇上……”一名浑身浴血的御林军匆匆闯进,“扑通”跪倒在地,“北宏,北宏大军杀,杀进来了……”

“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安阳涪顼整个儿陷入了疯狂,“傅沧泓,你这个狼子野心的奸贼!”

奸贼?

一股热血冲上傅沧泓的脑门,他感觉自己的理智也快到了崩溃的临界点,他一边提醒自己要冷静,一边急速思考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但现实似乎并不打算给他应对缓冲的时机,无数纷乱的士兵冲了进来,混斗和厮杀在华丽的殿阁间展开。

失控了。

一切都失控了。

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两国皇帝还在那儿站着。

“都给我住手!”猛可里,傅沧泓一声大吼,那些士兵静寂了一瞬,继而更加激烈地拼杀起来,还有士兵红着双眼,冲进殿阁里,看见珠宝玉器就挪为己有,看见宫女就冲上去猥亵玩弄。

往日优雅而华贵的宣定宫,眨眼间竟成了地狱,看着这一副副纷乱的景象,安阳涪顼双拳紧握,眸中满含泪水。

……

桐荫殿。

负手立于梧桐树下,安阳涪瑜雪冷双眸,透过半开的门扇望出去,虽然暂时还看不到什么,但那随风传来的刀剑交鸣之声,却让他明白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亡国了么?

这传承了四百年的大好河山,竟然因为一个女人而葬送了么?

女人,女人,女人果然是祸水啊!

“殿下。”一名宫侍提着包袱,匆匆从殿内奔出,“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暂且避上一避吧。”

安阳涪瑜没有作声,很意外的,他心中居然连半丝恐惧,半丝痛楚都没有,有的,只是大片大片像云雾般的苍茫。

十七岁的少年,从小饱受忽视与冷落,却始终胸怀家国的少年,在这个瞬间,展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度。

“郑华,我们走。”言罢,少年倏地转身,和宫侍一起,加快脚步朝角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