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琰浑身一凛,却没有答话。

“本宫很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不知安王可肯实言相告?”

“只是些寻常闲谈,并无甚资议处。”

“是么?”萧太后一声冷哼,“虞琰,你心里想什么,满朝里的人思谋些什么,早已是路人皆知,你又何必隐瞒?恐怕私下里,你早对自己说过无数遍——天下,有能者居之,这样的话吧?”

“微臣不敢!”虞琰“扑通”跪下,叩头及地。

大殿里一时间静寂得可怕,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方听得一声幽叹:“虞琰,你知不知道,本宫有多么想,一刀杀了你?”

刺骨冷意嗖嗖从后背蹿上来,虞琰竭力控制着自己,定声回道:“太后乃一国之母,有权裁夺任何事。”

“一国之母,是啊,一国之母,若不因为担着这样一个名头,本宫又何须忍到今日?”

虞琰霍地抬头,定定地对上萧太后的眼。

“若为皇上,本宫早该设法除掉你!若为虞国,本宫,却不得不——”

继刚才的乍冷之后,又是一股热流鼓荡而起,虞琰几乎跳将起来,好容易才捺住满怀激动,低哑着嗓音道:“微臣,诚聆太后娘娘教诲!”

“本宫只想问你,倘若得掌大权,将如何对待本宫?还有——皇上?”

她脸色发白,嗓音发颤,内心里像是进行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试站在她的立场想一想,要亲手废掉自己的儿子,要将辛苦经营得来的权利交出去,对一个女人而言,尤其是对一个极端要强的女人而言,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非凡的女人

“太后娘娘……”

曾经有过的那些芥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虞琰哽咽着,竭力稳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字一句地答道:“有虞琰在一日,太后,便永远都是太后……”

“不,”萧太后摆手,脸上浮出凄然的笑,“你熟读史书,可曾见过,叔叔掌权之后,嫂子还能稳坐后宫的理儿?本宫也不计较这些世俗的名份,只愿带着琮儿,住到若华州别宫里去……只希望你念禅位之情对萧家,不要赶紧杀绝……”

“微臣不敢!”虞琰顿首,又赌咒发誓地道,“萧氏一门多忠烈,朝中人人皆知,娘娘不必忧惧……”

“罢了,”萧太后又是一声长叹,“三日之后,本宫会下旨,令皇帝禅位于你,你且回去,好好备候吧。”

虞琰再度叩首,方才起身离去,迈步过门槛儿时,差点被鞋底的屐齿绊倒,他踉跄了一下,方才脚步如飞的去了。

及至出了宫门,虞琰的心就好似长上翅膀的鸟儿,腾腾直飞入云霄——多少年了,辛苦的隐忍,辛苦的等待,在这一刻,终于化为现实,教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天际已经泛起鳞鳞鱼肚白,蒙蒙天光映出长长的街道、栉比的房舍,才至府门前,便听“吱呀”一声响,管家乔吉匆匆迎出,脸上满是担忧:“王爷,您,您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虞琰连连摆手,眉宇间颇有几分志得意满,衣袂生风地往里走,“快派轿子,去请相公们过来议事!”

“这么早?”乔吉却是一怔——王爷行事,一向甚为低调,怎么今日却这般张扬起来?

“不用多问,你只管去便是。”虞琰再怎么有城府,也是个名利场中之人,并不曾臻至超凡脱俗的境界,乍然得了这天大喜讯,若不兴头那才奇怪。

在虞国,凡有封号的宗室王爷,可以有自己的幕僚,虞琰既然一心要图“大计”,自然有一班谋臣,便是他说的“相公们”。

不多时,五六乘小轿迤逦而至,从王府侧门而入,几名长衫秀士自落地的小轿内走出,在乔吉的引领下,直奔书房。

“王爷,到底出了何事?”幕僚之中,王赞坤的性子最急,只看到虞琰的背影,便大着嗓门儿道。

虞琰却没有立即答言,直到乔吉关上房门离去,方才一清嗓子,面上露出丝浅笑道:“你们猜猜。”

几个幕僚对视一眼,眸中俱浮起层疑惑,素来谨慎的艾祥熙试探着道:“莫非,是今儿个群臣们在此间的谈话,传到宫里去了?”

“不是,”虞琰摇摇头,“再猜。”

偷眼瞅见他面泛红光,似乎甚为欣慰,另一名幕僚贾应猜测道:“莫非王爷,已经拿定主意——”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然后抬起手臂来,朝屋顶上指了一指。

虞琰的双唇蓦然一抿,双眸中迸发出烨烨精光:“按理,此事应至最后关头,方才能示之以人,本王在此,也不过略透丝儿风声,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众幕僚们心中齐齐一紧,继而竖起双耳,却听虞琰低沉着嗓音道:“三日后,本王将承大宝!”

“什么?”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是乍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还是吃惊不小,王赞坤的脸上顿时布满喜色——如果安王承继大宝,那么他,至少可以落个尚书之职!

艾祥熙的反应则是十分平静,定定地看着虞琰道:“王爷,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事儿?又是谁的决断?”

“你这话——”见他如此,虞琰心里的热切消退数分,脸上微微浮出几丝不悦,“像是质疑本王的话?”

“非也,”艾祥熙摇头,下一句话却尖锐得令人寒毛倒竖,“属下只是想提醒王爷,小心陷阱!”

好似一记闷雷砸下来,虞琰顿时微微白了脸,脑海里瞬间闪过萧太后那张精明过人的脸——是啊,这皇位得来的,是不是太容易了?

因为容易,故而松懈了他的警惕?

若萧太后纯粹拿皇位作诱饵,钓他这条大鱼,若三日之后,在朝堂之上,等待他的不是什么禅位诏书,而是问罪之旨,他又该当如何?

见他的面色忽冷忽热,幕僚们刚刚燃起的热情也退了下去——朝堂风云,向来说变就变,或许前一刻你还是皇亲贵胄,下一刻便成了刀下亡魂,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联想起自己在凝华殿中的表现,虞琰不禁暗骂自己天真,继而细细将昨夜里萧太后私下召见,言说传位之事一一道出,视线从幕僚们脸上扫过:“依你们看,萧太后的真正用心,是什么?”

“禅位?”由于消息太过突然,王赞坤等人均不由面面相觑,继而低头沉思起来——萧太后这些年来的作为,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观其言止,度其心胸,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

原本,虞琰觉得,接掌大位已是十拿九稳,可是此际看着这一干智囊,他却忽然没了底气。

“不是还有三日么?”一直不曾出声的付青闻忽然道。

“你的意思——”虞琰抬头,视线落到他的脸上。

“做好三手准备,”付青闻清醒而理智地给出答案,“第一,就按萧太后所言,准备好一切衣冠袍服,但切记,一定要藏好,免得授人以柄——这种东西,要是在王府里给搜出来,可是杀头重罪;第二,重金收买宫中内侍,一定要探明皇帝到底出了什么事,以此确定萧太后的心意;第三,”

言至此处,付青闻忽然重重一咬牙:“这是个明眼可见的危机,却也是个时机,王爷可以联络各处早已安插好的暗伏势力,一不做,二不休——”

齐刷刷地,众人均倒吸了口凉气,暗自感佩付青闻智虑深沉的同时,也生出三分忌惮——谁料想平日温文尔雅的他,竟有这般杀伐果决的犀利!

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付青闻赶紧打住话头,沉默着退下。

“好,”虞琰那颗本已紊乱的心,却迅疾平定下来,“就依付青文所言,安排行事,来,咱们再仔细议过……”

……

不过这一次,虞琰的幕僚们确乎是多疑了,因为接下来的两天,元京中风平浪静,毫无异样。

纵然如此,虞琰也丝毫不敢调以轻心,自第二日傍晚起,整个安王府灯火通明,虞琰自己着了隆重的朝服,端坐在大厅着,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数时数刻地盼着它亮——

天,终于是亮了。

遥遥钟鼓声传来,虞琰几乎是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地朝外奔去,早有府中下人,抬了乘八人坐的大轿过来,不想虞琰袍袖一挥,大声喝道:“牵本王的赤龙马来!”

仆役领命而去,少时牵来一匹浑身彤红,毫无杂色的健马,上面配着赤金打造的雕鞍,虞琰伸手挽住马缰,一声低喝,腾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

“都准备好了吗?”立在府门前的石阶上,艾祥熙目送虞琰离去,即转头压低嗓音问乔吉道。

“相公放心,都安排妥当了。”乔吉一双眼睛里闪烁着锐光,难掩兴奋之色——在这攸关生死荣辱的时刻,整个安王府,只怕没有人,能够恬然地置身事外吧?

……

霄安殿。

许久不曾露面的皇帝,终于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面容青中泛白,下巴尖瘦,蔫搭搭地倚在龙椅上,宽大的龙袍似乎像是挂在一副骨架之上,衬得皇帝更加蠃弱。

默默地,萧太后叹了口气,依然妩媚的凤眸中,划过丝无声的哀伤,笼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付青闻所料不错,萧太后确实兴起过,借禅位为名,实设陷阱,以谋逆之罪,将安王的势力连根除去的想法,可是此际,瞧瞧年纪轻轻,却已经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皇帝,再瞧瞧神采烨烨的安王,她心中仅存的那丝侥幸,崩然而断。

母子之情事小,江山社稷事大!

这个女人,这个在权利纷争中挣扎了大半生的女人,终于在最后关头,作出最重要的抉择!

正是因为她的这个抉择,很大程度上保住了虞国,保住了虞姓皇族!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个抉择,给傅沧骜增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宣旨!”面无表情地,萧太后沉声下令,旁侧侍立的宫侍即刻捧着一卷黄绫,缓步走到朝臣们面前:

“皇帝虞氏琮,自继位以来,沉缅酒色,荒疏朝政,言语行止,均失为君之德,今太后禀仁宗遗威,特颁诏废黜。另有安王虞琰,先有绥边之功,后有经国之贤,文韬武略,贤名远播,堪负九鼎重任……”

“母后!”虞琮一声惨叫,直直从龙椅上跌下来,匍匐着爬至萧太后跟前,伸手抱住她的双腿,口内干嚎道,“朕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母后!”

萧太后两手紧紧攥着椅柄,心中剧烈的痛苦令她的脸微微扭曲,可她仍然稳若泰山,从唇间绽吐出一个字:

“念!”

殿上两班侧立的文武,包括跪伏在地的安王,均不由屏住呼吸,被萧太后身上散发出的强劲气势慑住,只听得宫侍尖细的声音继续地回荡在整个太安殿的上空:

“令安王虞琰,即日起登基为帝,执掌朝纲,兴我虞朝百年基业……”

“朕——”待宫侍一念完,虞琰便站起身来,满脸端庄地自宫侍手中接过黄绫,“领懿旨!”

骤然响起的浑重乐声,彻底淹没了前朝皇帝虞琮绝望而颤抖的咽声,而新一代英明之君,兵不血刃地,登上他理想的高地,开启为时数年的承平之治……

第一百二十三章:在劫难逃

黄沙道旁,一家小小的茶铺。

“听说了吗?安王殿下登基了!”

“安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句话给吸引了过来,内中一名灰袍老者更是合掌感叹道,“谢天谢地!这下总算是好了!”

“是啊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安王殿下,既贤明又英武,朝政由他主持,眼见着兴隆有望。”

安王?

坐在门口靠左边桌后的白袍男子,端着茶碗的手却是微微一颤——怪道说前方与璃军交战的虞国将兵人心思变,原来是因为国内出了这样的变故,但虞琮明明健在,怎么会突兀将皇位让给虞琰呢?还是——?

他没有再深思下去,而是轻轻搁下茶碗,沉声言道:“伙计,结帐。”

撂了几枚铜钱在桌上,白袍男子旋即起身,狭长黑眸微微眯起,抬头朝清朗的天空看了一眼——倘若虞琮果真做了皇帝,那自己——

“咴——”缚在道边的大青马仰起脖子,长长地嘶唤一声。

白袍男子慢步走过去,揽住马缰,脚尖一点地面,已然腾上马背,纵绺而去。

“再往前行三十里,便是晗颖城了,听说芙蓉花早已开遍,定有不少名士聚集,不如,咱们也去凑个趣儿,如何?”

后方两匹白马缓缓而来,马上男子的声音,清晰温润,引得白袍男子不由转头看了一眼。

“闰兄既有此雅意,在下自当奉陪。”

两名男子说着,加快马速,朝前方而去。

芙蓉花会?

不知道为什么,白袍男子心内竟然一动,其实他素来不喜这种附庸风雅之事,只觉无聊透顶,可是偏偏心里头却有个声音敦促着他,让他欲前往一探究竟,更何况晗颖城乃是去往元京的必经之地,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