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现在万般迫切的,便是知晓她的心意,可她偏偏不在身边,他的痛苦与烦难,要向谁去说?

“皇上,”火狼眼中闪过丝不忍,“或许夜姑娘,只是担心您罢了,所以好意提醒。”

“不,”揉着发昏发涨的额头,傅沧泓摆摆手,嗓音里甚至透出几许脆弱,“火狼,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歌儿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想通过你转达给我,可是我不明白——”

“是吗?”火狼微有些怔愣,难道皇上与夜璃歌之间,真有所谓灵犀?为什么相同的话,他却没能听出什么玄机?

当然了,若他们并非天生一对,若他们并非灵魂相吸,若他们不是彼此懂得彼此,又如何能值得对方深爱?爱得同时作出相同的选择——放弃天下,成就情感的完满?

“你下去吧。”终于,傅沧泓摆摆手——有很多问题,他只有自己去想,外人是弄不明白的。

略顿了顿,火狼无声退下。

“你家皇上登基不足半载,根基未稳,北宏国内诸般势力盘根错节,他还未能一一梳理清楚,更谈不上掌控全局,外有虞国虎视眈眈,再加上居心叵测的金瑞,他不思集中皇权,博天下之信,却只纠缠于儿女私情,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灭身之祸,亡国之兆吗?”

她的话,字字犀利,刺得他鲜血淋漓,痛楚不堪,却也切中要害,让他不得不抬头直面——

掌控全局?进而天下?天下?

猛地一颤,傅沧泓挺直了后背——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欲得夜璃歌,必须先得天下?

是这样吗?

灵光闪烁间,整个乾坤支离破碎,男子唇边浮起许久未曾有过的残戾笑意——

他想,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如果只有得到整个天下,才能逆转所有的一切,如果只有得到整个天下,才配得上你的绝代风华,那么我,不惜翻天,不惜覆地,不惜披荆斩棘,铁马关河,一直朝着你所指给的方向,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你的面前,撷取那份属于我们的丰硕与完满!

璃歌,你等着,你一定要好好地等着,看我挥洒河山,看我鼎定中原,看我开百代之先,看我成非凡之业!

千里之外,安静躺于枕上的夜璃歌,忽然一阵心惊肉跳。

枕畔,傅沧骜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她撑起半个身子,怔怔地看着他,也像在看着他。

她果然是冲动了。

说与火狼听的那番话,本是藏在心深处的,不知怎么就溜了口。

她不知道,这番话到了傅沧泓耳里,会激起怎样的滔天惊变,更不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她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她只是想——她的想法和两年前如出一致,想他好好地活着,一个男人一旦成为帝王,不是功成于天下,便是坠入万丈深崖,他没有退路,也无从后退。

她只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所以也想他明白这一点。

可是他明白这一点之后,做出的事,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

他的霸气,他的独裁,他的狠戾,随着功业的显赫愈加肆意纵横,难以收拾,即使是她,到了最后也再难控制……

第八十章:徐徐图之

早朝时分。

皇帝端坐于龙椅中,阴沉目光从阶下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满殿寂然。

甚至有不少胆小的官员,两条腿儿不住地轻颤。

“梁玖。”

“微臣在。”

“今届科试准备得如何?”

“启禀皇上,已经准备完毕。”

“嗯,”傅沧泓点点头,挺直后背,“若还有事,即奏来。”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工部尚书贾涛方出列奏道:“皇上,多处郡府长吏上报,说城墙多年未曾整修,几有垮坍之险,请求户部拨银修缮。”

“有这事?”傅沧泓眉头微微向上一挑,“你且仔细核算清楚,写成奏折上奏。”

“……是。”贾涛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子,侧身退下。

“若再无别事,今日朝议止。”傅沧泓摆手,沉声言道。

“臣等告退。”两班文武躬身施礼,沿大殿两侧退出。

傅沧泓这才起身,下了丹墀,往龙赫殿而去。

进得殿门,他行至案后坐下,往后仰倒,眼角余光却瞅见手边不远处,搁了个精巧的漆盘,内里盛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香茶?

眉峰一扬,傅沧泓眼底掠过丝冷光。

不过,现下他还没有心情来计较这事。

“火狼。”

黑影一闪,在案前立定。

“去,密宣兵部尚书何楚入宫。”

“是。”火狼躬身应承,心内却是微微一震,嘴上却什么都不敢问,急步转身而去。

傅沧泓仍然坐在椅中,目光盯着光洁如镜的桌面,手指头缓缓滑动着,反反复复写的,都是两个字:

天下。

天下。

试看今日之域中,乃是谁家之天下?

试想他朝之域中,又是谁家之天下?

北宏、金瑞、璃国、虞国、南蛮……数年来打探得到的情报,如走马灯似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他要——蓦地伸出手,他五指抓向空中,然后慢慢地缩回来,在自己眼前展开。

空空无一物。

却只有他才能看见,握在掌中的那一团瑞光——

叫作——乾坤。

悄悄地,何楚走进大殿,默立在暗影中,无声凝注着那个金座之上的男子。

对于这位年轻的帝王,他了解得还不多,一则傅沧泓这些日子并不怎么上朝;二则,傅沧泓即使上朝,也甚少与臣工们交流,三则,何楚是个沉稳内敛之人,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已经让他深深谙得,什么时候闭嘴,什么时候开口。

比如现在,他选择的,便是沉默。

傅沧泓终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目光微微一凝:“何楚?”

“微臣在。”

“你且近前来。”

何楚依言,缓步走到案前,立定。

傅沧泓细细打量着他,忽然道:“何爱卿今年贵庚?”

“回皇上,四十九。”

“哦,”傅沧泓点点头,“已近不惑。”

何楚眉峰一掀,却没有接话。

“想来,前朝典故,天下局势,何爱卿所知甚深吧?”

何楚想了想,方言道:“不知皇上所指,乃何事?”

“比如,各地兵防布置,领军统帅……”

“微臣确实知道一些。”何楚垂眸,本本分分地答。

“若朕欲将各地兵马统一起来,该当如何?”

眉心突突一跳,何楚只觉一股冷嗖嗖的寒风扑面而至,一时竟哑了口。

傅沧泓的问话,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是以一向沉稳的他,方寸竟然为之一乱。

“看爱卿这表情,似乎是……很为难?”

“微臣不敢,”何楚赶紧拱手,澄明心志,“只是此事干系甚大,可否请皇上,容微臣三思?”

“行。”傅沧泓点点头,伸手朝墙角边的沙漏一点,“朕,给你半个时辰。”

言罢,傅沧泓重新躺回椅中,佯作假寐,从眸中偶尔透出精光,扫过何楚越来越紧蹙的眉头。

何楚的确很作难。

他在北宏兵部尚书任上,共呆了十五年之久,深谙兵政之弊端,却也知晓要想将各地兵权集至中央,不啻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若皇帝为人强势,能够将决策进行到底,还自罢了,若皇帝并不那么果决,整个计划进行到一半便即破产,漫说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们手中讨不了什么便宜,而他这个兵部尚书,更有可能成为皇帝施政不利的替罪羊——这样的事,他听说过不少,看见的也不少。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使皇帝要拿他的脑袋去消除各方怨气,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他最担忧的,还不是这个——个人生死是小,他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建议出口后,傅沧泓纳谏,但操作过急,其结果往往会适得其反,怎样回答,才能在不获罪圣驾的同时,又更利国利民呢?这位城府内敛的部府大臣,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

冷瞅着他的面色,傅沧泓一言不发。

何楚在猜测他的心思,而他,又何曾不是,在揣测何楚的心思?

说实话,登基数月有余,傅沧泓却是直到现在,方有功夫来仔细思量北宏朝内权力布局的格式、全国各地的军政、民政大权,以及两班文武的优与劣。

他自小于刀光剑影中长大,对于判断人之高下,心中自有一把与世俗不同的尺子。

谄臣不用。

愚臣不用。

重臣得仔细审察。

六部官员他虽一个都没更换,却并不代表他不想更换。

昔傅今铖掌权时,驾御臣工的手法都是阴晦再加血腥,弄得朝中诸臣虽对他惟命是从,却并无多少是真正做事的,可以这样说,傅今铖是掌握了朝堂之上的所有人,却漠视朝廷之外万千黎民,任其自生自灭,是以长期以来,北宏国内民生凋蔽,各地驻军各自为政,财政税收也是混乱不堪,也难为这些臣子,竟然强撑到了现在。

早在恒王府韬光养晦之时,傅沧泓便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他当时一则自身难保,二则也没什么经世济民之念,是以除了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外,他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