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之败,非是败给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

“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分开!”

当日牧城之外,那枭冷男子字字沁血,眸含残恨,分明写着浓烈的报复之意,当时他全然沉浸于与夜璃歌心意相通的快慰,以及战胜强敌的喜悦之中,竟然没有留意到!

该死!真是该死!之前怎么就没想到他呢?

这天下间,有如此本事,在短短两月内搅起天大风波的,除了他杨之奇,还能有谁?

第七十七章:心志

杨之奇……

修长食指揉揉眉心,傅沧泓再度看向浸在黑暗中的模糊人影:“难道此人,就无懈可击?”

“很难。”对方的回答低沉而冷然,不带丝毫感情。

“你的意思是——”傅沧泓的双眼也冷了,“即使我倾全国兵力、财力,与之一战,都不能取胜?”

“北皇,”对方的话音中带上一丝淡淡的嘲讽,“你应该明白,此次的变乱,表面上看,是吴铠与战云飞在作战,事实上,是你跟杨之奇,甚至是虞琮的角力,虞琮虽说才具平平,但因为有了杨之奇,再加上一个战云飞,足以对天下任何一国,构成强大的威胁。”

傅沧泓不作声了,半晌方恨恨地道:“眼下该当如何?”

“北皇可以遣使暗入虞国,虞国的贵族们大多贪纵享乐,不事生产,更不谙国计民生,北皇若以重利收买,让贵族们在虞皇面前多说杨之奇的坏话,时间一长,才具平庸的虞皇必生异心,定然下旨收绞杨之奇的兵权,战云飞失去杨之奇这座大靠山,其势自败。”

傅沧泓双眼大亮,仿佛有一阵风,吹开眼前的迷雾,让他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暗暗惊心——对方不过夜家一小小暗卫统领,竟然都有这般心机,那整个夜家遍布各国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他实在难以想象。

轻咳一声,傅沧泓强捺讶态,缓声道:“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那黑影拱拱手,倏地没了影儿。

直到确定殿中只有自己一人,傅沧泓方才慢慢站起身来,徐徐踱向门外。

天色已然黑尽,几颗孤仃仃的星子显得愈发湛亮,傅沧泓面色冷凝,心中却如沸汤翻滚,此时,他想的倒不是前方战事,亦非自己的对手,更不是夜家暗卫提出的计谋,而是一个人——夜天诤。

他与夜天诤,仅有数面之缘,可每次相见,那个男人都留给他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才识兼备,他德行堪嘉,他洞悉世态人情,他腹藏经天纬地之才,又有一颗包容万物的心。

其实,这样的夜天诤,已与一国之君无多大分别,难得的是他没有野心,智虑忠纯——如斯人材,却偏偏为安阳烈钧所得,教人实在不得不心生懊恼啊。

可是这样的他,也让傅沧泓心中升起种难言的敌意——是的,是敌意,他似乎隐隐地感觉到,只要有夜天诤在,他与夜璃歌,便很难在一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实在说不上来。

……

斜侧里的树丛中,忽然传出“啪嚓”一声碎响。

“谁?”傅沧泓猛然一惊,随即沉声喝道。

“皇上,是奴婢……”一抹纤瘦的人影儿慢慢走出,乌云似的高髻上,插着支毫不显眼的木簪子。

“怎么又是你?”傅沧泓语音中扬起一丝不耐——这些日子,他已经彻底将这个女人抛在脑后,更不愿回想和她之间曾经有过的一切。

“皇上,”纪飞烟嗓音轻颤,带上几丝哭腔,“您就那样讨厌奴婢么?您要是讨厌奴婢,就,就干脆让人,把奴婢推出去砍了吧!”

傅沧泓的眉头高高耸起,语气稍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纪飞烟莹眸灼亮,“皇上并不讨厌奴婢?”

“……”傅沧泓无言,只得搪塞道,“朕最近很忙……”

“飞烟只是想偶尔看到皇上,也不可以吗?”抓住一线微光,纪飞烟拼命为自己争取机会。

“朕,”傅沧泓闭闭眼,决定把所有的话摊开来说,“心中唯有夜璃歌一人,此生此世,不会再生他念。”

仿佛重重一记闷棍砸下来,纪飞烟整个人木在那里,就像吞了千百只苍蝇那么难受,饶是她拼命告诫自己要忍,此时也忍不住尖锐起来:“可是皇上,奴婢已经——”

“咝——”

不知哪里射来一缕劲风,封住纪飞烟的穴道,她整个人立即僵在那儿,不能动弹了。

“火狼?”傅沧泓眼中浮起丝愠怒,看着那个从暗处步出的男子,沉声低喝,“你这是做什么?”

“这女人不知轻识重,只会一味撒娇卖弄,干扰皇上正事,让属下送她去她该呆的地方。”

傅沧泓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而火狼毫无惧意,当着他的面儿,就那样扛起纪飞烟,甩开大步,直往荧阳宫而去。

一径出了三大殿,火狼方把背上的女人重重往地上一戳,弹指点开她穴道。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

火狼不急不怒不恼,只是拿一双冷眼瞅着她。

“为什么拦着我?”

“你以为,”火狼眯起双眼,目光就像两柄寒疹疹的剐骨利刃,“告诉皇上你珠胎暗结,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难道不是?”被揭穿心事,纪飞烟恼怒至极。

“蠢女人!你知道你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男人吗?”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纪飞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口中仍旧强硬至极地道:“这世上哪有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更何况,他是皇帝!”

火狼唇边的冷笑愈发尖锐:“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为了活下来,他可以不择手段,这些年来被他亲手杀掉的人,加起来足可以堆成一座山!孩子?!你以为你腹中这块还未成形的肉,能算得上是他的孩子?说句不好听的,纵使你有本事生下这个孩子,也没命做他的母亲!”

纪飞烟惊骇至极地看着他,浑身直哆嗦。

“你不相信?不相信你可以去试试!如果不是他认定的女人,不要说怀了他的孩子,即使死在他面前,他都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纪飞烟绝望了。

她毕竟才只有十八岁,对于这深宫中的种种,知晓,见识,却亲身体会不多,更或者,是因为她对傅沧泓,一直抱着某种幻想——幻想他会像对夜璃歌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幻想他能成为自己一生的良人,携手到老……从这一点来看,她还是天真了。

夜璃歌纵然爱,在受到心爱之人的重创之时,仍能极快地复苏,但相应的命运若落到纪飞烟身上,她恐怕只有毁灭。

在不完全了解一个男人的前提下,就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个男人,这个女人无疑是愚蠢的,而且会死得很惨。

但,这个世界上,身浴爱河的女人,又有几个,真正看懂了那个,曾经与你,同床共枕的男人呢?

他真爱你吗?

或者,只是你艳亮青春中,一个匆匆的过客?

男人多情起来的时候,可以对你死心塌地,一旦他无情起来的时候,可以视你为无物,你纵然躲在角落里伤透了心,哭干了泪,也无从挽回什么。

是以,聪明的女人永远不会相信男人,她们相信的,只有自己。

当男人爱她的时候,她不妨陪他风花雪月,当男人不爱她的时候,她也能转身就走,说放下,便放下。

只因这世间女子,大多喜欢依赖男人,而忘记了自己,所以,难免受伤,难免心碎。

更何况啊更何况,纪飞烟,那个叫傅沧泓的男人,可是从来没有爱过你啊。

“我该怎么办?”终于,她发出痛苦至极的呼喊,“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听我说,”火狼看着她,眼底闪过丝怜悯,“最好的法子,便是离开皇宫,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等将来有了机会,再设法……”

“不!”不等他把话说完,纪飞烟已经无比尖锐地道,“我不要离开!我就要在这里,看着他!我不信我比不过夜璃歌!”

火狼摇头——对这女人的固执,他着实已经有些无言,更有些头痛,倘若她自己想找死,他还有什么话说?

这些日子,他也慢慢看出来了,傅沧泓若想坐稳皇位,皇后仍非夜璃歌不可——傅沧泓若只为王,或可游刃有余,可是若为帝,却仍然差了一份俯瞰天下的明睿。

呵呵,做皇帝也是需要天赋的,要不人家傅今铖,照吃照玩照享乐,却偏偏能将一国大权牢牢握在掌中,没有几分能耐,怎么可能?

隐忍、果决、刚毅、坚执……这些帝王应有的品格,傅沧泓都有,但他差的,是一份无法言说的眼力——预先洞悉未来的危机,并及早处理,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夜璃歌强他太多——

从她孤身入天定宫胁持傅今铖,再到说动吴铠兵变,再到此次的暗中襄助,无不显示了她惊人的才具。

若说以前,他心中尚有质疑,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把她当作北宏未来的皇后看待,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不管胆识再怎么过人,心机再怎么深沉,始终难以与夜璃歌匹敌,更何况,她对皇上的爱,恐怕也并非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单纯……

“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冷冷地抛下一句话,火狼转身走了,他实在不想同这个固执的女人,再多说什么。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纪飞烟五根手指深深扣入树干之中,极力压下唇中的呜咽——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不愿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这样败了吗?

就这样认输吗?

不,不,不!

她拼命地摇着头,任由眼泪一串串滚下来,渗进绯色的裙衫之中——到了这个时刻,她心中那个执烈的声音,反而更加尖锐:我要做皇后!我要做皇后!我要做皇后!

看着头上深沉的夜空,这个娇弱的女子,发出她深切的嘶吼,从此以后,她将按照自己设定的轨迹,一点点变得强大,再强大,最终将她爱恨交织的执著情感,化作一场滔天的烈火,覆灭所有……

第七十八章:励精图治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着。

有了充足的粮饷,与精良之装备,吴铠麾下的将兵们劲头十足,一步步缩小封锁线,将战云飞的军队慢慢逼回剑昌一带,确保了其他各州县百姓们的安宁,另一方面,傅沧泓派遣数名暗人,携带大量金银潜入虞国,游说、收买虞国的高官显贵,尤其是杨之奇的政敌,让他们在虞国皇帝虞琮的面前轮番谄言,说什么杨之奇声威太盛,功高震主,说什么自恃有才,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迟早定生二心;说什么不宜把过重的兵权放在一个外姓臣子手中……

自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更何况这帮人成日里除了贪图富贵之外,正事不干,最好搬弄是非,任是你一代奇材伟材英材,也会被众口烁金,毁得面目全非,再兼虞琮本人就是个才智平庸之辈,整日里斗鸡走狗,纵酒逸色,一心只想着保全自己的帝位,哪管天下安危,百姓死活?

头先些日子,虞琮想着杨之奇往日之功勋,还颇有些疑虑——不管怎么说,杨之奇好歹是一条勇猛的看家之犬,倘若此时宰了,有哪一国的军队打进来,他该怎么办?无奈继大臣之后,内宫中的近侍也开始在他面前不住非议,更有两名宠妃,于床第间大吹枕头之风。

虞琮架不住了,写下手谕,命杨之奇即日交出兵权,暂时赋闲。

消息一经传出,杨之奇未有任何表示,却倒先惊了一个人,谁?虞国安王虞琰。

虞氏皇族掌虞国,已有数百年之久,皇室之中不乏英才之辈,这虞琰便是一例,自杨之奇入朝为将以来,他虽与此人交往不多,却甚是欣赏其将才,每每兵部有甚刁难处,他都悄悄按下,只因他深知,要使虞国兵强将广,非杨之奇不可,故而此际听说皇帝欲夺杨之奇兵权,心下顿时着忙,赶紧着穿了朝服,欲进宫去面圣,为杨之奇开脱一二,不想刚刚出得中门,还未上轿,便见一人骑着大红枣子马,缓缓而来。

那人行至虞琰跟前,翻身下马,近前两步,单膝跪地,口中言道:“末将拜见王爷!”

虞琰虽惜他之才,但因着王爷的身份,不便与手握重兵的武将过多来往,是以二人间颇生疏,此际见他如此,心下反倒起了丝疑惑,只淡淡道:“杨将军请起。”

“多谢王爷。”杨之奇站起身来,看了看旁边的轿辇,“王爷这可是……要进宫面圣?”

“正是。”

“可是想劝皇上,收回成命?”

虞琰双瞳一震,顿时沉下脸来:“此事皇上刚下决断,你是如何知晓的?”

杨之奇勾勾唇,眼里浮起丝冷色:“王爷不必追究这个,末将此来,只为有一言相告王爷。”

“你说。”

“还请王爷勿以末将为念,免惹是非之祸。”

“嗯?”虞琰高高掀起眉头。

杨之奇不再多说,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以虞琰之聪睿,不难想到自己说这番话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