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霖道:“说起来,庄子上的那几个恶仆,三娘当真不打算处置?”

沈雅彤低眉,“他们是庄子上的老人了,我年纪轻,哪里能处置得了?”

“什么人?”

守在外头孟二娘子突然的一阵吼声一下打断了两人的秉烛夜聊。

房门本就大开,两人相对一视,不约而同地往外望去。

却见外头有两个身影在黑夜之中窜来钻去,连带着传来阵阵急促的短兵相接之声。

青梅闻声不对,立刻护在沈雅彤面前。

江玉霖亦是起身,往外踱了几步,试图探个究竟。

只是那两人身手极快,就算江玉霖眼力极好,亦是看不出个究竟来。

好在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打斗之声便渐渐停了下来。

孟二娘子突然闪身退至门前,将里头的沈雅彤挡了个严严实实,指着那人便道:“来者何人?”

众人这才看清来者,那人此刻正立在院中,手中一把飞鱼刀在暗色的黑夜里闪着冷光。

他一身黑衣,看不出颜色,但看那人头戴乌帽可得。

他是官门中人。

孟二娘子显然被他惹怒了,言语中满是怒懑:“这位官人,深夜造访私宅,怕是不妥吧。”

却见那人从腰间拿了一块牌子,朝他们展示:“飞鹰卫抓捕刺客,违者杀无赦!”

举国皆知,惠帝时期,因惠帝宠信佞臣,致举国纷乱,民不聊生,乾帝继位后,为了巩固帝位,养了一大群助力的官员侯爵。

只是,一味养虎终成患,当今皇帝为了拔除那些即将成虎之群,便在身边喂养了十二支禁卫。

飞鹰卫乃其中一支。

他们只听皇帝陛下号令,所以民间都有个说法,说他们是皇帝陛下的鹰犬爪牙。

沈雅彤早就怀疑今晚闯进她屋里那男子的身份,而今飞鹰卫一到,她倒是豁然开朗了。

原来那人不是什么贼寇,也不是什么江洋大盗,竟是刺客。

怪不得他身上带着那么多致命的武器。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刺客,竟能请得动飞鹰卫来抓捕?

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月旦评遇到的“王郎君”。

也是了,眼下大抵只有皇帝宠爱的郡主殿下,才能请得动飞鹰卫。

她看了青梅一眼,青梅会意,对那飞鹰卫道,“实在不巧,方才不良人的吴首领也来庄子上寻过贼寇,并带回去一个人。”

“他何时离开的?”

“半柱香之前。”

那飞鹰卫倒是迅速,青梅话音还未落,他便一个闪身消失了。

看他的速度,怕是连孟二娘子都很难比得上。

孟二娘子冲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狠狠剜了一眼,随即转身钻进屋子坐了下来,一脸不高兴。

连带着看江玉霖的眼神也带着不高兴:“江郎君可还有什么事?”

深更半夜,一个男子在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娘子屋子里逗留,确实不太像样。

江玉霖慌忙起身作揖,“时候不早了,柳家庄子恰好在附近,那我先回去了。”

沈雅彤福了福身,“那小女便不送了。”

这边厢沈雅彤盈盈拜送江玉霖,而在下院余家院子里,余成正匍匐跪在地上,言语间皆是苦苦哀求。

“今日之事,皆因我被鬼迷了心窍私吞庄子财物而起,娘子这几日都在查账,我恐她查出个什么来,便想了这么个法子。”

他哭得老泪纵横,“还求娘子放过我那幼儿,稚子无辜啊!”

阿宿端正地在主位上跽坐着,脸上虽依旧蒙着布,但他那双如刀般锐利的眸子,正一刀一刀剜着余成的心。

他啧啧了几声,冷笑道,“余成,你看我像个傻子吗?”

他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拿出一串小铃铛,他轻轻摇了摇,那铃铛瞬即发出了一阵清脆灵动的声音。

这正是余成儿子身上的金镶玉铃铛。

而此时,余珊儿着急忙慌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她一脸惊恐,进来后便指着阿宿破口大骂,“你这小畜生!快说!你家娘子将我阿弟藏去哪儿了?”

阿宿丝毫没给余珊儿眼神,只将目光锁在了余成身上,“此事和我姊姊无关,我可不希望明日一早有人拿这种事去烦我姊姊。”

他冷笑一声,虽是轻描淡写,但字里行间却仿如剧毒,一点一点吞噬着面前的人。

“若是叫我发现姊姊因这种小事烦忧,我可不敢保证,你那宝贝儿子还能活着。”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铃铛被他直直丢在了地上,镶着玉的那一边毫无例外地被磕破了一个口子。

他冷冷一笑,“你可想好了,我耐心有限,可不想再给你机会了。”

余珊儿气急,顺手拔了发髻上那支细长的簪子,就要向他的眼珠子猛地刺过去。

“找死!”

“住手!”

簪子将将离阿宿的眸子不过一指,便被余成喝住,余成看着地上破碎的铃铛,心也跟着碎了一地。

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过是为了他的儿子。

可而今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眼见着就要被毁在眼前这人手里,那他此番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将来若想再要个儿子,恐怕也有心无力。

如此一想,余成终究还是想通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只世间绝无仅有的金镶玉铃铛捡了起来,顺了顺气,才道,“除沈家外,我上头还有个主人家,姓韩。”

沈家庄子余热未消,自是无人注意百里之外的山林之中,此时已经炸开了锅。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刺史大人得了江玉霖的消息,连夜带了府兵进入山林,将躲在里头的贼窝一网打尽,顺便解救被困其中市佣百余人。

除此之外,刺史大人意外收获了一座盐矿,而那些被困市佣,便是被抓去开采矿盐的。

沈雅彤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第二日晌午了。

昨夜江玉霖走后,孟二娘子不放心她一个人,便留了下来。

孟二娘子什么都好,只是睡着时总时不时要翻身打呼噜,惹得她总也得不到好眠,于是便一下子睡到了晌午,醒来时她便已经不见了。

按理来说,他们习武之人觉都很轻,根本不会打什么呼噜,可孟二娘子却是个例外。

她自小便有一种毛病,一旦没吃饱,就算是只打坐呼吸,也会发出呼噜声。

沈雅彤虽有些无奈,但一想起若同她一道睡的是大兄,心中不免生了一丝幸灾乐祸。

沈平昌刚过晌午便到了,他原是坐马车过来的,可他等不及,出了城门后便改骑了马。

只是他骑术不佳,听闻半道儿险些从马上摔了下去,叫身边的小厮们好一个心惊胆战。

见自家阿耶如此狼狈得自城里赶过来,沈雅彤不免有些心虚。

城郊一行是她一步一步算计着来的,就连江玉霖何时出现何时替她解围她都有预设。

可她唯独忘了预设沈平昌的行为和心情。

大抵是她这个阿耶凡事只求低调莫出头惯了,所以她才下意识地在做事之时,只往护着他的方向想,并未想过无论前世今生,自小到大她都是被这个阿耶护着长大的。

所以刚见着他,她竟是一时有些语塞。

可这举动在沈平昌眼中,却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一时间,路上准备好的所有苛责,在见着女儿的那一霎那,竟是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红着眼近前来,细细观量了一周,确认没磕着碰着,这才放下心来。

“我彤儿受委屈了,等着,阿耶这就去教训欺负我彤儿的那些人!”

“阿耶!”沈雅彤忽而叫住他。

沈平昌猛地回身,关切道:“怎么了?”

沈雅彤鼻子一酸,指了指他一贯干净得一尘不染而今却脏污不堪的衣袖道,“阿耶衣裳脏了。”

沈平昌低头一瞧,似是才发现,连连点头,“成!等着!阿耶这就去换一件!”

自病了之后,沈平昌很少亲自来庄子,每年查账也不过是派个管事过来,稍稍查一查便罢了,所以余成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些勾当,他着实是不知的。

沈平昌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沈雅彤便在廊下煮着茶候着了。

余成等人她已经派人看着了,眼下要紧的还是庄子里的事,她必须要同阿耶说道说道。

经过昨晚一夜闹腾,刺史大人已经知晓城郊有一个盐矿,他知晓余成一伙人与那窝贼寇有关联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们必须要赶在余成连累沈家之前,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阿耶,余成当年为何会来城郊?”与其去猜,倒不如直接问来得更快些。

她给沈平昌倒了杯他最爱喝的梅香峰针:“可与阿娘有关?”

沈平昌气势汹汹,但看自家女儿似乎要与他长谈,便暂时歇了那份心思,径自坐了下来。

面前茶杯香烟袅袅,他眸光一滞,轻叹一声,“沈家的秘密,你也已然知晓,就算那传闻不过是无稽之谈,传得多了,三人成虎,自有人坚信。”

“余成本是秀才人家,只因家中没银两走动疏通,导致他根本无法参加月旦评,以至于后来考试,直接被刷了下来,心灰意冷之际,是你阿翁见他本事,便招到沈家做了个管事。”

“由良入商,总是不甘心的,心里自会起一些莫须有的心思。”

他眯着眼看透过院子看向远处躲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山脉,“他也不知听了哪里来的传言,坚信献了秘籍便能由商回良,于是便想了法子去你阿娘房里偷,正好被你大兄撞见了。”

后来沈家看在他才能的份儿上,以他偷盗银两之罪,将他驱逐到了庄子上,算是全了他这么些年的功苦劳,谁想他却依旧死心不改,暗中做那些事。

沈平昌在说这些事时,视线总是迷离的,看上去虽说像在说别人,但沈雅彤却能深深感受到他字里行间对余成的惋惜。

余成小小秀才由良入商都会觉着不甘,那从前本在正经仕途的沈家,一夕之间入了商,沈家人心中定也有不甘的吧。

她暗自叹了口气,道:“盐矿一事,刺史大人定会查到咱们庄子上,阿耶,眼下咱们要想法子撇清这一层关系才是。”

“你是说,把余成交出去?”

沈雅彤点点头,“昨夜吴首领只抓了一个小厮,但我看得出来,吴首领与余成怕是暗地里有什么交情,所以,咱们不能把人交给他。”

沈平昌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愤怒,“那也不能交给张刺史!”

当年的天|衣传言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正是那张刺史带人过来寻的白氏,逼迫她交出秘籍。

可沈家哪里有那些无中生有的东西?

可那张刺史不依不饶,甚至抓了沈家一家老小,连尚在襁褓中的沈雅彤也没放过。

最后还是白婉茹佯称自己便是那秘籍,直接当场自尽,才得以保住整个沈家。

当年张刺史没从沈家得到任何东西,如今沈家庄子发生这些事,他不得趁此机会报复?

可眼下,除了将余成交给凉州刺史,他们似乎再没旁的法子了。

沈雅彤不知道其中关节,但到底也听说过一些当年张刺史为难沈家的一些事。

若是眼下将余成交给张刺史,无疑是亲手将把柄交由他手上。

她顿了顿,道:“阿耶,月旦之时,我去了趟月旦评。”

沈平昌目光瞬即暗淡了几分,还带了些宠溺的小怒意:“阿媛都告诉我了!你这胆子!你你你你!竟敢同江郎君做什么劳什子租赁生意!你……”

“阿耶!”沈雅彤适时止住他的秋后算账,接着道,“我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沈平昌眉头微蹙:“何人?”

沈雅彤在食指上沾了些水,在几子上写下了“安庆”两个字。

“她一副郎君扮相,想来是微服私访,而且昨夜咱们院子里来了个飞鹰卫。”

她沉声道,“若是能将此中关节陈于这位,此事或许有转机。”

这便是她暂且不动余成的另外一个原因。

若是她记得没错,那位郡主有一位自小感情深厚的奶娘,荥阳侯府尚武,郡主自小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与京都纨绔子弟本就玩不到一块儿。

然则她那奶娘却是个老实本分之人,纨绔子弟们见欺不了郡主,便拿她身边之人下手。

是以那奶娘第二日便被宣阳侯家的一群当街恶奴欺|辱至死。

郡主当年还为此事闹过陛下的上书房。

沈雅彤在外一直是个乖巧的性子,她长相亦是娇媚灵动且温顺,若她好好供着那恶奴,并做出不敢处置的样子。

郡主得知自然会插手此事!

话音才落,青梅便着急得跑了过来。

青梅一直是个稳重性子,能让她如此着急,必定出了什么事。

沈雅彤紧蹙娥眉,“何事?”

青梅青着脸道,“余家人,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