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紧急,她还未来得及梳妆,只穿了衣裳便径自坐了马车赶了过去。

到邸舍时,大火依旧在烧,杨氏比她早到了一些时间,同样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边招呼着人扑火边怒斥着未出现的沈峰。

在记忆中,邸舍起火是从未有过的事,就连前世里也不曾有,沈雅彤觉着此事来的十分蹊跷,但眼下她只能先安抚杨氏。

杨氏与沈峰自婚后虽一直吵吵闹闹,但在大事上从来都是站在同一条线上,而今沈峰迟迟不出现,杨氏心中自是难过的。

“嫂嫂。”沈雅彤跑了过去。

杨氏没想到她会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便顺着那怒斥的口吻,指摘到了她头上,“你怎么来了?赶紧回去!”

“嫂嫂,我听闻邸舍出事,便过来瞧瞧,到底发生了何事?火因为何?”

杨氏原本不想说的,但眼下沈峰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她无处诉说,只好对着眼前这才十三岁的沈雅彤道,“说是有人玩忽职守,喝了酒,不小心打翻了油灯。”

这种理由哪里可信?

沈家的邸舍里放的都是易燃之物,最忌讳的便是灯与酒这些东西,所以沈平昌早就下过命令,这些东西一律不准在邸舍附近出现。

不过只这一句,沈雅彤也知晓了此事大概与二房脱不了干系了。

沈府一共三个邸舍,分别由大房、二房和三房看管着,只因三叔沈平松出门云游了,三房的邸舍便交由三郎看管。

这么一算计,沈峰看管的这间邸舍废了之后,沈家的所有货物全都由二房把持着。

沈峰一向纨绔,看个《算经》都会在里头夹个《西厢记》,他确实没有什么商道才能,但要是说他连个邸舍都看不住,那倒不至于。

而今他不见踪影,想都不用想定是知晓犯了错躲起来了。

而且他也很有可能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如何犯的错!

说话间,邸舍的火势越来越大,里头存放着的是今年刚收回来的生丝,若是就这么毁了,那便是毁了沈家明年乃至后年一整年的生意!

莫说织工们,就连沈家也会受到极其严重的重创!

杨氏实在等不及,急性子冲了上来,顺手抄起一旁一只蓄了水的桶便要往里冲。

她身边侍候的奴仆侍婢全都被她支过去救火了,而今也只剩下她。

沈雅彤见状不妙,不顾青梅秀梅劝阻,径自要跑过去将她拉回来,谁料此时,邸舍的横梁突然烧毁并塌了下来,一股子热风顷刻从里头涌出。

好在她反应快,赶在了热风之前,伸出脚便踢翻了杨氏手中的水桶,失去平衡的杨氏,瞬间倒地不起。

杨氏眼眶子里的泪水终究没忍住,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险些摔倒的沈雅彤扶着侍婢的手道:“快将嫂嫂扶回马车!”

“不用!”

杨氏咬着牙艰难地自己站了起来,红着眼眶指着面前这一片火海,“等着!我会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罢,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马车走去。

邸舍的火就如同一条灵动异常的舌头往外舔着,凛冬本就寒冷,面对如此火势,沈雅彤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这种寒凉,是自心底而生。

自古商者为贱,指的便是那种未图小利而不择手段的贱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人爱财又会如何呢?

邸舍的火一时半会儿怕是灭不了了,里头的生丝也定然救不回了。

她有些恍惚,竟不知此刻有狂风大作,卷起了一阵火星,正往她身上烧去。

突然有一只手从黑暗中出现,一把将她拉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那一阵火星正好落在了那人身上。

紧接着一阵惊叫声,秀梅连忙跑了过来对着那人指责道:“阿宿,你怎么跟来了?”

阿宿的视线落在了沈雅彤身上,“姊姊小心。”

秀梅道,“你还是当心你自己吧!可瞧呢!衣裳全烧破了!”

从前的沈雅彤一心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计较便不计较,若是自己的事,扛起来便是,但若不是自己的事,能帮则帮不能帮便想法子帮一帮。

就连韩家那些飞扬跋扈的庶女们都天天嘲笑她那不值钱的单纯善良。

可她至始至终都觉得,善良没有错,阿耶也是一直这般教她的。

重活一世她才再度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当初的自己是真真的糊涂,正因为自己的放纵,才会叫人无法无天。

瞧,都这般明目张胆地欺辱到头上了,她竟然还想同他们好好做一家人。

呵,可笑!

阿宿罢了罢手,“不妨事的,我皮糙肉厚,抗糙呢!”

阿宿的“乖巧懂事英勇”皆看在沈雅彤眼中,她其实知道他这是在做戏,但为了配合他,也为了稳住他,她也只能顺其自然。

“回去吧,外面风大。”

既然已经无力挽回,倒不如回去好好算账。

经过一夜的估算,沈家邸舍损毁致使沈家损失了近一百万两银子,且还没算上织工们的工钱等开销。

可谓是损失惨重。

汤氏一大早便来串了个门,这回有阿宿守门,她倒是在门外留了留。

刚进门,她便一脸忧愁得冲进来,“这几日我病了,昨儿喝了安神汤早早歇息了,今早才得知原来昨夜发生了此等大事,可还安?”

汤氏这一副才知道的样子叫她好生暗自冷笑了许久,但表面上她依旧很是懵懂,“婶婶病了?何时的事?”

“你且莫要管我何时病的,且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沈雅彤做不解状,一脸茫然:“也不知何故,邸舍突然便起了火。”

汤氏微微一愣,“不知何故?”

沈雅彤点点头,“府衙的捕头也来查了,但目前还不知起因。”

汤氏再问,“可有伤着?”

沈雅彤满脸担忧,“嫂嫂不慎摔了一跤,也不知如何了,我一会儿打算去瞧瞧她。”

汤氏欲言又止,但还是道,“你也知道我与你嫂嫂之间有一些误会,一会儿你探完,记得同我说说。”

“好。”沈雅彤乖巧得点了点头。

汤氏来了又去,沈雅彤这才收拾好自己出了门。

只是她未往沈峰院子里去,而是拐了个弯去了梅香苑。

阿耶虽明面上平日里不大管家里的事,但暗地里一直偷偷看着。

昨儿发生这么大的事,阿耶定已知晓,嫂嫂伤了心,家里唯一能做主的只有他。

更重要的是,她总觉得他们有事瞒着她!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在梅香苑里看到了沈峰,他正一脸正襟地坐在阿耶床榻旁,像是一个极其乖巧的孩子。

她迅速拧起眉头。

沈平昌不知她会来,饶是他对情绪控制的能力再强,也没收住对于她进屋时的惊讶。

沈峰也被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三娘?你怎么来了?”

沈雅彤很生气。

前世里她确实是一个乖巧安稳懂事的闺阁小娘子,可这不代表她就没有能力同他们一道!

沈平昌只把她当做孩子宠着,什么都不告诉她,难道一直让她生活在一个无知的世界里,就能安全吗?

前世里那个家破人亡的她便是下场!

她狠狠瞪了一眼沈峰,又重重在他方才坐过的地方跽坐下,完全没了平常乖巧斯文的样子。

“阿耶,你还要瞒着我到何时?”

沈平昌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自己那乖巧懂事的女儿竟会以这种态度来质问他。

他下意识想解释,但又被沈峰打断了,“三娘,你怎么同阿耶说话呢?”

沈雅彤却不以为意,只盯着沈平昌,“阿耶,都这种时候了,你当真不打算同我说实话吗?”

沈峰想再说什么,却被沈平昌止住,他看着眼前张牙舞爪质问着自己的女儿,心底某处的柔软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没想到自己一直宠爱有加的女儿,在他不经意之下长大了。

他轻叹了一声,道,“好,既然彤儿想知道,那阿耶就告诉你。”

沈峰本再想说些什么,却被沈平昌瞪了回去,他只好做出一副乖巧模样,另外寻了张坐榻。

沈平昌这才娓娓道来。

原来这一切还得从他与白氏的那场婚事说起。

商道之中,拥有百年世家底蕴的白氏几乎是所有人都想合作的对象,白家之女更是百家所求。

当年的沈平昌初出茅庐,因刚刚入商,各种规矩都不曾懂得,被人诓了去白家,帮人提亲。

白家虽有百年底蕴,但行事却处处低调,家中有女待字闺中一事,除了一些知晓内幕之人知道,如沈平昌这般的愣头青是不可能知晓的。

白家郎主原本想将他赶走,可谁想他本着千金一诺的品质第二日又上门了。

这一来二去,倒是吸引了白家人的注意,就这样常来常往了半个多月,白家郎主竟还真的因为他的品质而将白氏许给了他。

这段故事沈平昌不大好意思在儿女面前详说,便略了好些,只说重点。

“你可知为何你外祖家纵使百年世家却还如此低调?当真是因为贱商二字才不想抬头?”

沈雅彤从前是这么认为的,但听他这么一说她忽而觉着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沈平昌问,“你母亲房内梳妆盒里的那本书,你瞧见了?”

沈雅彤点点头,那不是阿娘收藏的游记吗?阿耶为何要突然提起?

“白家如此低调,我沈家甘愿平庸,并非是因为我们与商道无缘。”

沈平昌用平生最认真严肃的语气告诫自己的子女,“而是因为,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