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女子及笄后,便会有媒人上门做媒,若有早早就相看好的人家,便会在女子及笄前与其父母约个订,等到及笄后,便直接进入成婚的流程。

汤氏出身高门,虽后来获罪,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但汤府依旧保持着获罪前的风光,怕是小小沈府连汤氏的脚趾都不配高攀的。

然而时也命也,汤家风光不再,汤氏也只能委身于沈家。

沈雅玉还有半年便及笄了,这些年来,汤氏一直在给她物色夫婿,可到底头上顶着一个“商”字,也没多少贵人能看得上的。

就算能看得上商女的,也顶多不过是给个妾的名分和位分,连个贵妾都没有。

说起来沈家与江家的这一桩婚事,还是白氏一手促成的。

当年江家落难,白氏出手帮了帮,江家为了报恩,这才许下了这门婚事。

只是,婚事是许了,而当年白氏还未有孕,更不知她即将怀男还是生女,于是乎只说了求娶沈家女,并未说明是哪一个。

前世里汤氏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婚事?”沈雅彤懵懂得抬头,一副头一回听闻的样子。

“是啊。”汤氏道,“说起来这事儿也不怪你阿爷,你爷娘伉俪情深,嫂嫂去世后你阿爷的心思也跟着去了,顾不上你也是有的。”

“倒也不是别家的郎君,正是那江家二郎,儿时他还来咱府上做过客,只不过…”

她轻笑一声,“正如你方才说的,小孩子家顽劣是常事,也不知长大些会长成什么样。”

沈雅彤笑笑,作为“这桩婚约”的当事人之一,就算有话她也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说,没得落了一个不识礼数不知羞的名声。

汤氏却只当她情窦未开,诸事懵懂,再加上沈平昌出了这么个事,心思游离,不大上心。

她暗自窃笑了声,接着道。

“我勉强也算得上是家中长辈,嫂嫂不在,管顾后辈的事自然得落到我这个婶婶头上。”

她笑道,“恰巧福临观观主近日要开坛祈福,届时会有好些夫人带着自家娘子去寻那观主真人算命,我想着观主真人好容易出来一趟,也打算拿着府上未出阁娘子们的八字去算算,没准儿还能算出个好姻缘。”

“三娘意下如何?”

这最后一句听上去是在询问她的意见,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这是在同她下通知呢。

沈雅彤依旧懵懂得做出十三岁女子该有的样子,“我实在不懂这些。婶婶如此为我操劳,倒叫我有些过意不去,阿耶说长嫂如母,这等事我可要知会嫂嫂一声?”

听得她提起杨氏,汤氏忽而想起方才与杨氏那一争,心微微一颤,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适。

“只是顺便的小事罢了,都是一家人,再说你嫂嫂要侍候你阿爷,忙得很,这等小事便莫要让她分心操劳了。”

“婶婶说的是,那我便不去打扰嫂嫂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孩童哭声,汤氏刚定下的神情,一下飞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长辈的体面,拔腿便往外冲。

这动静定然是方才在外头玩耍的那两个混世魔王造出来的。沈雅彤动作稍微慢些,但也还是第一时间跑出了门。

哭着的正是四娘沈雅音,她那如泥猴儿般的衣裳早就被侍婢换下,此刻她正将她那只又粉又嫩的手抵在泪眼上,哭得山崩地裂。

汤氏一把将四娘抱在怀中,轻轻安抚道,“音儿乖,阿娘在,告诉阿娘是谁欺了音儿?”

沈雅音带着哭腔道,“沈耀抢了我的铃铛!阿娘!你快叫梁嬷嬷打他!”

手心手背都是肉,汤氏自然舍不得责罚另一个,于是她哄道,“不就是个铃铛嘛,阿娘一会儿着人给你买十个!”

“沈耀那个不一样!”沈雅音哭得更委屈了,“不一样!不一样!”

汤氏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哄,便冷着声问一旁一直侍候沈雅音的侍婢,“到底发生了何事?”

侍婢如雪有些战战兢兢的,“前些天雨石去了趟奴隶场,在场子里捡了一条奴隶的牵引铃铛,回来一直把玩着,没成想却被小主子们瞧见了…”

汤氏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雨石是沈平和身边的小厮,这会子应该跟在沈平和身边做事,就算想要教训一顿出气,她也一时寻不着门路。

正因如此,她更气了!

好在她还记得此刻身处沈雅彤的院子里,所以她尽量敛起心神,只同沈雅彤报了声歉,边亲自抱起了沈雅音冲出院子,去寻一不知所踪的沈耀算帐。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青梅走到沈雅彤面前。

“怎么回事?”

青梅道,“四郎本想拿那东西炫耀,却被四娘抢了去,两人便争了起来。”

结果四郎仗着力气大,自然是将东西抢回去了。

两个人自小都备受溺爱,自然忍受不了一人有一人无的场面,翻脸也是非常寻常的事。

沈雅彤却继续问,“二叔去奴隶场做甚?”

虽说沈家的中馈在杨氏手中,沈雅彤也曾帮过一些,自是知道目下沈府不太需要再买奴仆。

而且二叔父一向不爱管这些事,怎的突然想起要去买奴仆了?

青梅摇了摇头,“婢子一会儿便去探一探。”

沈雅彤微微颔首,忽而觉着心里很不踏实,“柴房那个你着人好生看着,不许叫人打搅,更不许叫人发现!”

“喏。”

青梅应了一声,却不见动静,沈雅彤正理着心中烦丝,一时没察觉她的一场举动。

青梅只好低着头,将声音压得很低,“娘子,烟梅回来了。”

沈雅彤迅速回神,神色也舒张了不少,“快让她来见我!”

她复又回屋,坐回方才的地方,将那本《二十四孝》放置一旁,亲自燃了茶炉。

此时屋门一黑,从外头走进来两个侍婢,后头那个年纪小些,还有些呆头呆脑的,是沈雅彤醒转后特地去奴隶场买回来的,名叫香檀。

而前头这个年纪稳重的,便是被沈雅彤特许回乡“探亲”的烟梅。

两人皆风尘仆仆,但脸上却无不挂着笑意,沈雅彤示意她们坐下,并亲自给她们倒茶。

“此行如何?”

香檀本想坐下,却被烟梅怼了一眼,她只好呆头呆脑得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烟梅这才道,“按照娘子吩咐,婢子与香檀乔装一路,倒是免了好些麻烦。”

“按照娘子的吩咐,寻了些杂户【注1】漫山遍野地采摘收购青刺蓟【注2】。”

“正如娘子所言,青刺蓟在凉州一带不过是把能止血的杂草,随随便便的一个药铺子里就能买到价格便宜的金疮药,可越靠沿海,青刺蓟便越不长,在烟虞城便已经很稀有了,玉阳城内几乎没有。”

“这些东西虽然在凉州不值钱,但在玉阳城贱户们眼中,那可是救命的东西。只是往年无人买卖青刺蓟,关于青刺蓟的疗效,他们也是一知半解,今次婢子与香檀一个受伤一个医治,倒是引了一大批人前来购买。”

因是薄利多销,所以沈雅彤制定一株青刺蓟的利润是一钱,就算如此,海市一行她们也依旧赚了很多。

青梅点点头,“好事。”

烟梅却道,“前几日虽有大批人来购买,可到了第七日,市上便已经有旁的商铺开始买卖青刺蓟,而且成色比婢子们去收购采购的还要好。”

不逐利不以为商,商人一向如此,沈雅彤只轻笑一声。

烟梅边说着边从袖袋中拿出一沓纸票。

行商在外,难免会有意外,一些重要的纸张一旦遇水,便很难再使用,所以商者们想了个法子,在纸张上涂一层防水的桐油,坏处便是,纸张会显得太硬。

纸票有很多用途,可以用于商者之间交易的凭据,也可以用于账房造册。

只是制作纸票的纸张轻薄贵重,很少有人家买得起,这纸票便也只是在富贵人家里出现。

烟梅拿出来的这一沓,便是她此行海市的收获。

自醒转之后,沈雅彤便一直在谋划自己的复仇,沈平昌不是个爱挑事的人,沈府前世里被构陷很大一部分缘由,是因为沈府孤立无援。

在这世间,就算不是顶着“商”这个贱籍,在任何地方,若自身不强大,都会被人欺凌。

所以,她要趁此机会,暗中做大沈氏,免得将来有一日旁人当真欺负到头上了,也有一份自保的能力。

但她决计不会让沈家走到这一步的!

前世里正是因为她沈府才覆灭,今生她会好好守住这里,守住沈府的一切!

烟梅道,“此行所得所有银钱,分别妥善埋放在沈家各处的庄子里。所有账册记录都在这里了,娘子请过目。”

不知为何,烟梅总觉着自家娘子一个月前醒转后性情大变,虽表面上依旧如从前那般无忧天真,可人后她那双娇媚的眸子里满是哀伤,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虽然如此,但当自家娘子要她趁着海市去做这些事,她依旧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烟梅的祖上乃是罪奴,一朝为贱,世代为贱,永世不得翻身。

当年若不是白夫人收留,烟梅今朝怕是早就去了窑子,做那些不堪的皮肉营生。

白夫人于她而言恩同再造,三娘是白夫人的亲生骨肉,别说做这些力所能及之事,就算让她去死,她也是愿意的。

白家在大瑞算得上是百年商家,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商家底蕴深厚,在有些人眼中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到了沈雅彤之母白婉茹这一代,为了掩住这一份底蕴,白婉茹这才与沈平昌成的婚。大抵是因为如此,这才成全了这一对良配。

烟梅自小便生在白氏身边,那时候沈雅彤还未出生,白氏几乎手把手教她习字看书做生意,对于区区走一趟海市她定是能做得漂亮的。

沈雅彤接过纸票,细细核对了一番,只几张纸票,一律明细应有尽有。

有杂户一应取收事项,有青刺蓟买卖一应事项,就连当地百姓对青刺蓟等物所需度也一应被她询问并记录了下来。

可谓是事无巨细。

海市占着渡口,通常都是巨贾往来,熙熙而来的商者们,有谁不想同各处巨贾做生意?若是能谈成,一单生意的利润就能让一大家子吃上好几年。

但往往如此,人们大抵会忽略了眼前的一些蝇头小利,需知积少成多,蚍蜉撼树,薄利多销自是有薄利多销的好处的。

沈雅彤细细翻看后,便将纸票放置一旁,又示意烟梅坐,“目下又没有外人,我让你坐便坐。”

说着,她还顺便叫青梅端上了一叠点心。

烟梅觉着今日的娘子有些怪,但也不好拆穿,只依着吩咐跽坐在一旁,等着吩咐。

香檀见着那叠精致无比的点心,眼睛都绿了,还未等烟梅制止,她立刻从碟子里头拿出一块,塞进了嘴里。

青梅也借由此将香檀支了出去,又哐当一声将门带上,这会子,屋子里,只剩下主仆三人。

沈雅彤这才完全卸下人前的伪装,露出自己本该有的一面,“我知你们心中疑虑什么,今日我便一一告诉你们。”